飞狐古道,胜负已明。
汪直持枪立马,孙博纵马追随而来,他见那最后一名执鞭者倒在地上仍未气绝,忙的下马去,意欲留下活口,盘问根底。
不料这执鞭者见他过来,淌着血色涎水的嘴角露出诡异一笑,用自己最后的气力举掌自毙天灵盖。
孙博痛苦的闭上眼,心中怅然。
汪直已然回马,冷冷道:“孙博!何必多愁善感?这些连自己性命都不爱惜的人,难道值得你这个旁人来怜惜他们的性命么?”
孙博声音干涩道:“不料这些人都是死士!”
汪直抖落枪头的淤血,道:“不是死士,谁敢派遣他们来刺杀我,天下间,只有死人才真正能够守住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汪直看了看天色,日已西沉,两旁峭壁光线暗淡,远处山色青灰如幕,道:“正因为是死士,所以才只有这么寥寥数人!螳臂挡车,自不量力!今日这笔账我暂且记下,日后定当十倍奉还!孙博!捡起他们的鞭子来,我们继续赶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天下间,没有我汪直走不到的地方!”
红马骑士傲立如山,底下跪着一片商贾刀客。经过翻查,那些黑衣执鞭者除了关榷税吏的身份之外,居然查无可查。
汪直长枪一挥,孙博踟蹰一阵,翻身上马。
不待汪直多言,红马骑士驱使这些战战兢兢、束手就擒的羔羊们朝着羊肠一箭进发。
羊肠一箭的火光随着暗夜降临而愈发红艳,但是火势其实已经弱下来,到得近前,方看见是数百根巨大的木头如密不透风的栅栏一般堆积起来,此刻烧成红彤彤的火炭。
商旅丛中一名须发灰白的老头忽然干嚎一声,原来这木材全是他的,此刻付之一炬,他身家性命都被这火光与这黑暗吞噬了。那老头儿一边嚎哭一边冲向火堆,看样子直欲赴死。
孙博眉头一动,啪的一鞭子甩出去,裹住那老者肩头,老者登时摔在地上,磕得灰头土脸,趴在地上肩膀耸动,慢慢爬起来,趺坐于地哭得撕天裂地。
孙博下马去,向那老者道:“老先生!哭有何用?事已至此,钱财身外物,活着才有东山再起之日!”
老者听见钱财二字,触动心肠,哭得更加惨烈。
汪直听了这话,冷冷瞧了孙博一眼,忽然纵马上前,随手在身边的红马骑士腰间抽出一把朴刀,下马来一抖刀身,刺啦啦抹向那老者脖子。
孙博大惊,但汪直出刀快捷,他竟拦不住。
哭声戛然而止,只见那刀锋贴在老者脖子上,几缕花白的胡须如落花飘下。
汪直冷声道:“死还是活,你自己选!想死容易!你自己往这刀锋上抹了脖子罢!”
那老者浑身战栗,忽然身体向后一瘫,喉头涌动,吐出一口浓痰。又爬起来,向汪直重重磕了一个头。
汪直冷眼看着孙博道:“劝人!不是你那样劝的!救人!像我这样才是对的!”
孙博哭笑不得,道:“督主当真是‘怒目金刚,冷面菩提’!”
汪直不置可否,道:“禹老大!弟兄们轮流休息!让这些人将马车劈了,清理前路!”
众红马骑士得命,摘下面具勒马下来,遣人开路,一时众人忙碌起来。孙博穿插在众人之中,偶有盘查。
汪直坐在一面黑布上,取下皮囊喝水。这个时候放松下来,深重的疲劳感如潮水一般袭来。他怔怔望着火堆出神,温暖的火光照耀着年轻的脸庞,菱角分明,犹如墨笔深刻。很多人都想不到,这个威慑天下的混世魔王,只有二十岁年纪。他一路走来,踏着刀光剑影,无往不利,掌握西厂,狠狠压了东厂、锦衣卫和文臣一头;巡视边军,辽东横扫百寨,雪夜奔袭威宁海,杀得边关游牧闻声止啼。但是此刻,他身在九边重镇,京师中暗流汹涌,在内阁首辅万安的带领下,六道言官铺天盖地弹劾西厂,他本以为不过又是一次千夫所指的闹剧而已。当年群臣拥戴的商辂弹劾他的下场是告老还乡,此时的万安不过是被时人笑称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洗屌相公”。可是皇帝不通声气,突然裁撤西厂,这让他始料未及,措手不及。
汪直很明白,万安身后站着的是万贵妃,他的身后站着的是皇帝。皇帝,终究还是……。汪直在飞狐陉的关隘前逡巡良久,直到十万火急的铺兵送来那张“执白者在悬空寺”的信件,让他要在面对万安和面对商辂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他最终选择的是商辂,因为他相信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匹夫终归还是个君子。
不过,羊肠一箭前执鞭者的袭杀,使前路蒙上一层阴影。是否商辂设下圈套,让他死地无生?还是万安派遣死士,必要取他性命?甚至是商辂与万安联手布局,毕竟他们都是自己的死对头,何况归根到底都是文臣一脉,同气连枝。在共同的利益面前,杀掉他这个天下执黑者,商辂可以放心的老死,万安可以放心的做他的内阁首辅。不错!执黑者!他汪直便是这成化朝的天下执黑者!
大明立国百余年,从太祖设立锦衣卫以来,朝堂之间就流传着执白者和执黑者的传说,文臣之首,隐隐为天下执白者,厂卫之首,隐隐为天下执黑者。事无荣辱,执白者也行黑暗肮脏之事,执黑者也不乏正大光明之辈。利关生死,这不是意气之争,也不是莽撞之搏,他们代表的分别是两个天生对立的政治集团,不论何人,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率领身后的势力,无时无地,生死相斗!
传闻中,永乐之后,执白者与执黑者形成正式的体系,各有信物,代代相传,若能执掌信物,则可号令身后群臣。
汪直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他觉得甚至这其中,还有东厂和锦衣卫的参与,东厂尚铭那张胖盈盈的笑脸后,是咬牙切齿的嫉妒,是昼夜难安的憎恨,尚铭本有机会成为天下执黑者,他当年金銮殿下击败天下第三剑朱张,一时风光无二。可是成化皇帝在东厂和锦衣卫之上设立西厂,汪直的横空出世,冲散了他所有的光辉,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化为泡影心如死灰。纵为执黑者麾下,但是不排除牢牢掌握东厂的尚铭敢于背叛执黑者。因为,只要他赌对了这一次,将来他就是执黑者。成王败寇,是非功过总由胜利者来评定。
汪直摩挲着腰间的那块黑玉佩,火光照耀下,这冰冷的黑玉仿佛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变得越来越炽手可热。
他抬了抬头,看着远方青山如幕,暗夜降临。
他吐出一口浊气,与天下执白者的见面,仿佛宿命一般,究竟是使他走向死亡,还是走向新生?这是一个值得去验证的问题。
羊肠一箭道口的清理已经接近尾声。汪直起身,命令红马骑士将商旅刀客围拢成一片。经过孙博的盘问,这些商客鱼龙混杂,既有遍走大江南北的徽商,也有塞外博命的皮货商,还有支边运粮换引的盐商,甚至有公侯世家暗地里在外打理生意的雇商。那些刀客中,有刀头舔血亡命江湖的秦川刀客,亦有破落镖局的卖命镖客,也有投身高官巨贾的武林门派弟子。
盛世太平,但边关命如蝼蚁。
汪直抽出刀来,道:“此间事了,按边关的老规矩来吧!”
红马骑士用几条麻绳将众人一串串绑住双手。
汪直冷漠的看着众人道:“冤有头债有主!诸位截杀军中大将,按律当斩,怨不得咱们了!”
红马骑士纷纷抽出刀来,孙博不忍,却又不好说什么。
众人看着那冰冷的刀锋,颤抖如筛糠,仿佛要将一身骨头都抖落下来。
出刀如电,一声又一声惨叫声响起。
一炷香后,汪直招呼孙博,与红马骑士诸人已经上马,扬鞭奋蹄,马踏处,溅起黑灰和残余的火星。
血流满地,商旅刀客惨声未绝。
原来汪直的“边关老规矩”,便是斩去各人的小脚趾。边军作战,抓获老弱病残的俘虏,杀之不祥,纵之不甘,便采用这等办法,既示以惩戒,又不足以伤性命,还可以给敌人带来拖累。
商旅刀客们跛着脚向后方前行,他们满载货物的大车还在后方,何况那大车里还藏着救命用的药物。他们凄厉的痛叫着,在这暗夜里格外响亮刺耳。
很多年后,县志里记载着:“成化十八年,岁在壬寅,仲秋某日,羊肠一箭地白虎现妖身,执鞭黑衣者及商旅横死,化而为伥,是夜,百鬼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