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倾洒在一草亭村,重重叠叠的屋檐静默着,似峥嵘的黑铁山峦。
秋夜凉如水,叫魂的歌谣已然停歇,虽然几间昏暗堂屋或者竹蓬里还有人在哀悼,但人们的倦意就如同地上的黄纸燃尽后的灰屑一般意兴阑珊,所有的悲伤似乎都让黑夜吞没了。
吱呀一声,干涩的木门转动犹如暗地里突然蹦出的幼犬叫声,格外刺耳。
中镇霍山山主姚碧松走近一个梧桐院落,推开院门。
院子里梧桐满树黄叶,沁人的夜风吹过来,枝头一片梧桐叶摇摇欲坠欲坠欲坠而又不坠。
姚碧松推开正厅的门,他并未摸索火折。
他的眼眸忽而闪现碧绿之色,仿佛猫的碧瞳,将这黑暗看得分明。
咦!他不由自主的轻叫一声,似乎看见了什么惊奇的事情。
厅堂之中空无一物。
身后的门扉忽然无风自掩,姚碧松肩头一耸,蓦然抽出身后的宝剑。
一团火光腾起,摇曳不定,拉扯出一个圆而胖的不断摆动的影子来。
东镇沂山山主陈贵先那张胖乎乎的圆脸浮现在火光中,他轻笑道:“碧眼儿!不用慌张!果真是你!十年不见,居然长这么高了?!”
姚碧松碧瞳转黑,脸上狠厉的神情一闪而逝,他平静的说道:“陈山主!夜深人静!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陈贵先满不在乎道:“你碧眼儿想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来了!”
姚碧松道:“哦?原来陈山主与我一般,也觉得那些黑衣执鞭者甚有古怪,是以不事声张,来此查看么?可是那执鞭者的尸体无影无踪,陈山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陈贵先道:“碧眼儿!不用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了!累得慌!你当真不认得我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姐夫!不对!你是我未过门的小舅子!好像也不对!总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知道我是谁的!”
姚碧松不可置信的打量着这个圆胖庸俗的白胖子,道:“是你?!”
陈贵先幽幽道:“你们鬼谷的规矩,向来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霸道的很!你能够不动声色当上中镇霍山的山主,难道我就不能暗度陈仓,执掌东镇沂山的山门么?你怎么越长大越不爱动脑子?若是我小媳妇文曲仙子在此,早就留神我了。东镇沂山,是‘海上东来第一山’,你稍作留意,就应当知道,这座山门与我们脱得了干系么?”
姚碧松一脸愤恨欲杀人的表情:“住嘴!”
陈贵先轻快的笑道:“我偏不住嘴!我知道你内心里很想杀了我!但是,你总不能看着你文曲小姐姐守寡罢?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我知道这些执鞭者都是你们鬼谷的,我打小儿跟文曲小媳妇儿在花千树阵中折青梅,在绿玉明堂里骑竹马,为了摘金门玉锁前蟠桃树尖那朵桃花儿,没少挨他们的鞭子。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有事,早就趁人不备,将这些执鞭者的遗体安顿好了。就凭北茅山和其余三镇那些三脚猫,翻天入地都寻不着的。”
姚碧松猛然攥紧拳头,狠狠盯着陈贵先。
陈贵先看他神情,自嘲道:“天下胖子是一家!我就像你们鬼谷的大黑胖武曲老父一般,虽是个不堪入目的胖子,但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胖子!不会下作到拿这些事情来要挟你!”
姚碧松慢慢收起剑来,忽然又松了一口气,定一定神,朝陈贵先翻了个白眼,道:“万不通!我去你大爷的!十年不见!你还是那样一个脸皮比屁股还厚的胖子!还是那样一个舌头比手脚还长的话痨!我见你一次还是想揍你一次!”
被称作“万不通”的胖子哈哈大笑,白腻的下巴肉都颤动起来。“碧眼儿!你敢揍我?退一万步来说,我东镇沂山是五镇之首,你这回在霍山弄个五镇会盟,那点小心思我岂不知道?如果是你鬼谷的贪狼星君或者廉贞星君来了,我倒会退避三舍,小心翼翼。可惜是你这个碧眼儿禄存星君,我撒尿三尺的时候你还在和泥巴玩儿呢。要不你认认真真叫我一声‘姐夫’,这个五镇盟主,我拱手相让!”
姚碧松一双黑瞳瞬间转碧,碧中透红,似乎恨不得在那张圆脸上咬下一块肉来,放在嘴中咀嚼两口吐在地上,用脚磨成残渣。
万不通干笑了两声,道:“好罢!好罢!不与你开玩笑了!碧眼儿!你还是一颗琉璃心,这样怎能干成大事?”
姚碧松沉声道:“万不通!你也不要‘五十步笑百步’!那个小和尚,原来是宫里的,与你那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姐姐大有瓜葛。我道是你这个东镇沂山山主陈贵先看上了小和尚的七宝佛珠,鬼迷心窍,不遗余力的鼓动北茅山和五镇喊打喊杀。这会儿想明白了,你也是有姐姐的人……”
万不通忽然敛容,冷声道:“碧眼儿!你信不信你再多猜想一句……”
姚碧松打断道:“你要怎样?”
万不通变脸一般,玩世不恭的笑道:“我便像小时候一般,脱了你裤子,将你光屁股倒挂在房梁上,雄鸡一唱天下白……哈哈哈!”
姚碧松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万不通已经仰头大笑着扭着胖乎乎的屁股推开门走出去了。
乍一出门,仍是万籁俱静。
悄不可闻的轻轻脆响一声,那一叶梧桐,终于悠悠落地,梧桐叶上陡然红光闪动,浮现出细密的符箓,随风而逝,刹那间空白无物。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姚碧松默然无声站了半刻,叹了一口气,轻声蹑步走出门去,兜兜转转熟门熟路回到居处。
两名霍山弟子早已候在那里,一见山主回来,忙的掌灯侍候,铺纸磨墨。
一灯如豆,姚碧松饱蘸墨水,左右开弓,一心二用,两手运笔如飞,奋笔疾书,各写足两张信笺,便由着那两名弟子忙手忙脚的用印,装信,封漆,盖章,在封头上用矾水画暗记。
未待天明,便有两条黑影悄悄押着马匹,出了村口百丈方敢扬鞭疾驰。
姚碧松已经睡不着,于是盘坐在床榻上,呼吸吐纳。
天色已渐渐明亮,晨曦刚要绽放,便有悠长雄武的鸡鸣之声响起。
姚碧松的嘴角忽然扯了扯。
村落后方,观山小院,何玉清云鬓蓬松的起身来,一头秀发犹如黑色的绸缎倾泻而下。她心中有事,昨夜睡得很不安稳,其实是翻来覆去的等着天明。
何玉清稍一整装,便迫不及待推开窗扉,那窗口正对着夜晚所见的群山。
忽然她张大眼睛,满脸疑虑。
龙楼宝殿?!白虎衔尸?!青龙妒主?!这些奇景此刻居然无影无踪,远处只有一座又一座苍黄无奇的山岭。
“师妹!”江上清早已站在院中,目光投向远方山岭。“说来可笑!咱们都是道门中高人,不说我北茅山五雷正法破邪除妄是天下一绝,就是道门之中人人都会的清修道心看破红尘,说什么也不会看不穿几座乡野的山岭。”
何玉清心领神会,沉吟道:“师兄!这或许就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我亲眼所见,那便一定是所见非虚?说不得就偏偏是咱们看不穿,不辨真假。就像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哪幅景象是真的?哪幅景象又是假的?或许这无奇山岭便是那龙楼宝殿,那龙楼宝殿便是这无奇山岭!道法自然,看得到便看得到,看不到便也看不到罢了!”
江上清微微惊愕,道:“难怪师父说师妹天生道心,他日大成,足以光照我北茅山门三十年。”
何玉清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师兄切莫太当真!”
江上清却陷入沉思,喃喃道:“《养生主》中所说,‘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便是说,大道时而为庄周,时而为蝴蝶。不管他是庄周,还是蝴蝶,大道就是大道。佛家子青原行思说‘我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山便是山,何必要看呢?”
江上清似乎猛然被拨醒一般,闭上眼睛,看向远山。
何玉清觉得这师兄古板好笑,便也不理他。
此时那黄脸愚笨寡妇顶着一蓬荒草般的乱发,斜斜插了一根木簪子,笑脸如花端上热水来,道:“仙子姑娘!您还要不要洗澡?我连晚上的洗澡水都烧好了哩!”
何玉清白了一眼,自顾自的洗漱去了。
忽然江上清在院中手舞足蹈,一脸急不可耐的大叫道:“师妹!拿纸来!拿纸来!快拿纸来!”
那黄脸寡妇看见江上清一副有什么事情实在憋不住的神情,心下笃定,手忙脚乱的捧着一叠草纸,底气十足的抢功讨好道:“道爷!昨儿夜里我家茅厕板子刷了三遭,用坛子底十年老石灰细细洒了一回,早上鸡叫的时辰还用艾草熏了哩!”
江上清一脸无语的神态,何玉清嘴角微翘,不慌不忙从屋里拿出一张黄色符纸,搭着一管铜帽儿金毫笔,送至江上清面前,向那黄脸寡妇道:“大嫂!你忙你的!”
黄脸寡妇啪嗒一声木簪子掉在地上,一手抓着草纸扶住乱发,一手摸起木簪,嚅嚅嗫嗫神情失落的走开,脸红得像二月花,喃喃道:“原来道长要纸,不是要如厕呐。我辛辛苦苦做了这许多,真怕配不上他们仙人的屁股……”
江上清叹了口气,凝神定气,左手平举,拈起符纸,回腕正对胸前,右手如举泰山一般沉重,刹那出笔如电,轻快灵巧犹如鱼游鹤翔。
下笔之处,墨迹凝重。那笔锋峥嵘处,刻画出龙楼宝殿的山势。
片刻符成,蓦然一缕红光如焰火一般闪现,随着笔迹游动,从起笔直窜至于落笔。
何玉清诧异的看着江上清,忽然拱手,声音微微抖动,道:“恭喜师兄!终于踏入‘丹书’之境!”
江上清哈哈大笑,一点儿也不顾平日庄重仪态。“我苦学符箓三十年,在‘墨箓’一境滞留二十二余年!青丝蹉跎成白发!今日天可怜见!终于摸到了‘丹书’之境的门槛!”
符字,墨箓,丹书,为“人符师”三境。天下“人符师”众多,但终其一生都在墨箓小成之境,至多不过墨箓中庸之境,若到墨箓大成,已然是一方万人崇敬,争相供养的大师。能入“丹书”之境,简直要被看作陆地神仙了。
丹书之境除了几十年如一日的水磨工夫,还需要天赐机缘。
江上清夜观龙楼宝殿、四灵凶煞的葬龙奇景,再受何玉清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触动,终于福至心灵,一脚登堂入室,破境升华。
瑟缩在灶房里烧水的黄脸寡妇隔着疏松的门缝儿看见这一幕,自言自语道:“这个道长怕是得了失心疯!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她在心里说,咱们家的碧眼小公子十岁那年就画出红蚯蚓了,这道长的符箓一丝红毛,差得远哩。
黄脸寡妇的嘴角挂着微笑,心中想着,碧眼小公子昨夜偷偷摸摸进山去,还记得看一看我这个可怜人,给我买了一枝木簪哩。就是害得我床也没铺,水也没烧,让那仙子姑娘生气得很。不过碧眼小公子将仙子姑娘安顿在我这儿,那眼角眉梢里可不是都透着一丝紧张。这世上人要娶亲,可不都是想方设法带给长辈瞧一瞧,看模样是不是端庄,看身段是不是好生养。哎!是这个道理,小碧眼儿长大了。
正想着,铁锅里的热水滚动起来,腾腾热气如烟似雾,缓缓凝结成龙楼宝殿的形态,黄脸寡妇笑了笑,挥一挥衣袖,随手将那热气驱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