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停在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走过去就可以了。”边榕掏出零钱递给司机，准备下车。
司机没有接，他说：“闺女，你知不知道，大约七八天前，就在这个路口，也是在半夜，出了一幢命案，听说死者就是疗养院里的病人呢。这段路我不收你的钱，还是让我送你进去吧。”
边榕摇摇头：“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我担心会吵到其他的病人。”在司机的千叮万嘱中，她仍然还是下了车，刚低下头，便看见了地上那尾尚未洗净的“殃及池鱼”。原来，离初见那次，只过了短短七八天。
八风疗养院坐落在密林深处，现在只有数个窗口还亮着灯，只远远看去，就觉得十分温暖。边榕轻轻敲了敲值班室的门，过了半晌，门开了，伸出来一张睡意盎然的脸，半睁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边榕，嘀咕了句：“怎么又是你，你怎么老是喜欢半夜三更来探望病人。就跟你妈妈一样，到了夜里就精力十足，真是上梁不睡下梁醒。真是会消遣我哦，要不是院长特意关照过，我才懒得理你。”话虽然这么说，对方还是不情不愿地启动了大门的电子开关。
咔嚓一声，大门露出一条细缝，从里面露出一线昏黄的光。
对方嘱咐道：“诺，你自己进去吧，动静小点，走的时候自己把门锁好，别再吵我了。”
边榕道：“不好意思，打扰了……”话未说完，对方已经将门反锁，这一次干脆连灯都关了。
穿过玄关，边榕走进疗养院深处，四周安静地可怕，就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会发出地雷爆炸的声音。虽然只来过几次，但路线早已深深地镌刻在边榕的脑海里，就算是闭着眼睛，她也能够找到妈妈的病房。
门是虚掩的，似乎早就料到有人回来探望，边榕还是轻轻敲了敲，里面随机传来熟悉的声音：“榕儿，进来吧。”
边榕眼眶一热，差点没掉下泪来，她慌忙眨了眨眼睛，然后才推开门，迎面就看见妈妈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目光透过老花镜在字里行间逡巡不定。“妈妈，你怎么知道是我。”
妈妈头也不抬：“我知道你白天忙，没时间来看我，所以我才在晚上等你呀。”她伸手在床头柜上取来一枚书签，夹在书页中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好，“正好我的书也看完了，可以跟你聊聊天。”
边榕瞥了一眼那本书的书脊，是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便走过去坐在妈妈的床尾，道：“这些天又看了什么书哇。”
妈妈道：“小李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招，例无虚发。”
边榕笑道：“是啊，小李探花太厉害呐，我如果能够学到他的一招半式就好了。”
妈妈正色道：“不，你可千万不要学他，以后找男朋友也千万不要找他这样的人。”
“为什么？”边榕记得妈妈还没有老年痴呆的时候，就已经是古龙的铁杆粉丝，对李寻欢简直就是推崇备至，怎么得了病反而转性了呢。
妈妈道：“他是个渣男。”
边榕有些哭笑不得：“妈，你也晓得渣男嘛。”
妈妈道：“我当然知道，而且是必须知道。”她爱怜地看着边榕，道，“李寻欢这个人，优柔寡断，迂腐守旧，明明心里深爱着林诗音，而且明白对方也同样深爱着自己，但是他就是想不通、勘不透，硬要将爱人塞给龙啸云。结局呢，害人害己，活该他孤苦终老。”
“哎，”边榕忍不住打断道，“妈妈，李探花并没孤苦终老呢，他后来遇到了孙小红，两人在一起了呢。”
妈妈双眼圆睁：“孙小红？孙小红又是谁？我不认识这个人，那林诗音呢？”
边榕道：“孙小红就是天机老人的孙女儿……反正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至于林诗音，她得知李寻欢在与上官金虹决斗安然无恙后，带着儿子远走他乡了。”
“唉，可怜。”妈妈低下头，有些懊恼。
边榕已经开始后悔自作主张给妈妈剧透了，她比谁都清楚妈妈的脾气，现在只能顺着毛摸：“是啊，林诗音太可怜了。”
“我说的可不是林诗音，而是孙小红。”妈妈直挺挺地往后就倒，平躺在床上，双眼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边榕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观视，又是摸额头又是听心跳，忙得不亦乐乎。
妈妈突然蹭的一下坐了起来，开口道：“男人的心都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一个女人。女人的心却很大，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家庭。林诗音早已占据了李寻欢的心，孙小红只是一个替代品，她注定得不到真正的幸福。”
边榕听得呆了，然而妈妈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呆上加呆，她说：“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快出去，要不然我就报警了！”
边榕这才记起来，原来妈妈的老年痴呆还没有好，她面带歉意地笑笑：“对不起，我迷路了，走错了房间。”
妈妈将被子紧紧地裹在自己身上，十分警觉地盯着边榕，道：“出去的时候不要锁门，有人会来看望我的。”
边榕问道：“谁？谁会来看望你？”
妈妈微微仰着头，目光浮动，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她回答说：“我女儿。”
在院长办公室门前站了许久，边榕终于还是决定不进去了，她刚刚转身，院长慈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边侄女吗，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看看我。”
门已经打开了，院长戴着老花镜，手里握着一本《唐诗三百首》，道：“刚才孙师傅开门的时候，我就猜到是你来了。但是，过门不入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边榕陪笑道：“院长言重了，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休息嘛。”
院长让开一条路，请边榕进去，叹道：“现在老了，不中用了，整夜整夜的失眠，连觉都睡不着，我干脆不睡了，把年轻时候没来得及读的书找出来读读，也是极好的。你呢，怎么样，在天堂魔术团还上班还好吧，余先生对你怎么样？”
警方还没有对外公布池先生的事，边榕也不便多说，含含糊糊地说：“算是学了不少东西吧，至于余小臣，他……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院长有些愕然：“怎么了，余先生一表人才，心地又善良，怎么会不是好人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我不想说这个人。”边榕环顾四周，院长办公室的布置与之前所见一般无二，她的目光到处游弋，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副由司徒义亲笔书写的对联上。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院长将《唐诗三百首》放在桌上，自己坐回椅子里，语带倦意：“唉，这人呀，说没就没了，司徒老弟以前经常来找我下棋聊天，现在他早我一步而去，心里空落落的。”
边榕心中一动，问道：“院长，你们以前都聊些什么呀，我看司徒先生的书法着实不错。”
“不错个屁。”院长切了一声，“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他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我还不知道吗，哼，滥竽充数而已。他满口之乎者也，阿弥陀佛的，其实心里一直惦念着滚滚红尘，特别是魔术，唉，他竟然把这一手用在了下棋上，可是坑了我好多回呢。明明我记得那里有个马，转眼就不见了。”他回忆着过往，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似乎并不觉得这些是不愉快的经历。
边榕接口道：“你们的感情很好呢，人生得一知己如此，真是让人羡慕。”
院长重重叹了口气：“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事今日之日多烦忧。”
边榕安慰道：“院长还请多保重身体，司徒先生在天之灵，应是不希望看见你这样伤心。”
院长微微抬头，目光越过老花镜的上沿，远远地注视着边榕，可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便像被蛇咬了一样闪电般缩了回去。
边榕道：“院长，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她心中十分忐忑，莫不是妈妈的病情又变得严重了，看院长几番欲言又止，难道情形已经不乐观了吗。“院长，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你说吧。”
“果然，你已经知道了。”院长将脸埋在双手里，“其实，其实……”
“其实怎么了？”边榕急得连打人的心都有了，但是院长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院长说：“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的父亲。”
边榕没反应过来：“不认识我的爸爸，那为什么你要……”
院长说：“是天堂魔术团的余先生让我这么做的，他答应我，只要我能够将你的妈妈请到这里来治病，就给我一百万。八风疗养院长期处于亏损状态，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了。我一时被金钱冲昏了头脑，这才接受了余先生的建议，冒充是你爸爸的故友，并且提出了优渥的治疗条件。”他一口气全部说完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边榕道：“那应聘的事……”
院长肯定地说：“也是余先生让我给你推荐的，他说，他说……”
边榕柔声道：“院长，我不怪你的，有什么话就说，不要有顾忌。”
院长道：“余先生说他很喜欢你，想要帮你，但是你性格要强，不愿意随便接受别人的施舍，所以才想出来这样的法子。主要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答应他这么做。”
边榕摇摇头：“事实证明，余小臣别有用心，他这么做是为了……”她想来想去，自己被利用是杨智主谋，应该与余小臣无关，“他喜欢欺骗别人的感情，哼，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就对了。”
“也许吧。”院长如释重负，“司徒老弟也说过余先生不是好人，也许我应该听他的。”
边榕奇道：“司徒先生也认识余小臣？”
院长道：“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如果没有司徒老弟的话，我这辈子应该不会跟余先生产生什么交集。余先生来这里看望司徒老弟，才认识的我。”
原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按照别人的剧本所书写。边榕霍然起身，“院长，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先告辞了。”
院长望着边榕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良久，喃喃道，“今天晚上，总可以睡个好觉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