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相较与外面的异彩纷呈,显得昏暗萧瑟的多。偌大的昆仑大殿仅扶苏一人静静卧座在钨金泽木制成的战神之座上,面色清淡神情悠然,全然没有行将就木的痛苦颓然。
扶苏未挽发,一席流云般的银丝倾泻而下,延着骨骼分明的背脊散落在座椅上,清瘦的面庞依旧横着一对英气的眉,笔挺的鼻下轻轻抿起的唇颜色略略有些暗淡,半垂的双眸下散着柔色目光,周身一片慈爱祥和的气息。
巽彦心头却莫名一酸,这个与天地同寿的上古战神,救他于危难倾囊相授的良师益友,甚至为了替他修补仙身,耗费万年修为也未有怨言,自己从未以师尊礼仪相待,内心一直对他充满怨怼,他却从未怪罪,对他只有次次的纵容,循循的善诱。
他心内又一次充斥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如同万年前一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离去,化为尘霾,什么也改变不了。
巽彦轻步靠近神座,扶苏眼帘微微撑开一丝,用着如往常一般慈爱温柔的声音道,“巽儿回来了?”
“巽儿”!由小到大,只有他的父母和扶苏如此称呼他,他的心猛揪一下,盈盈跪了下去,“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三拜!”言罢狠狠磕了三个头。
扶苏不动声色看着他,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浅笑,这迟了万年的拜师礼如今倒像是与他的诀别。他声音无波无澜,“孰能馀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凡道者,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巽儿你可参透这生与死?待你参破轮回天道,为师便将这昆仑交给你。”
巽彦静静听着,或许他永远没有扶苏一般的境界,面对仇恨也能不怨不艾,一笑泯之。
“为师封了你的真身,只愿你忘却前尘,好好滚一趟锦绣仙途。锁了你那入了魔的一魄实属无奈,它会随着为师终身修为一同炼化,补了你那一魄。勿念勿念…”言罢扶苏周身忽得金光灿灿,一片光亮中仙身却越来越透明。
扶苏这是用了自身的仙体与修为净化巽彦入魔的那一魄,巽彦霍得站起身来直直盯着面前一团霞光,每一位仙佛元神殒灭时发出的光彩都是无比恢弘瑰丽的,如灿烂绮丽的烟火一般,骤然绽放璀璨天际,像是要留给世间最后一抹美好色彩。
大殿外澜翎将诸怀带来的一堆仙丹神药交给尧晟,交待他分发给受了伤的昆仑弟子。在天宫时尧晟呈过她的恩,知道这个公主心思不坏,便欣然接受了丹药。
可昆仑众位弟子中不乏心思比较执拗的人,宁死不食天宫的丹药,澜翎笑笑也未怪罪。
忽的殿堂内金光乍闪,云台外本护着众位弟子的结界也在迸发出万丈光芒后,消失无踪了。布置仙障的人不在了,仙障当然就消失了。昆仑众弟子知道自己的师尊师祖---上古战神扶苏尊者神魂寂灭,无不涕泪沾襟。
云台之上,萧风瑟瑟,所有昆仑幸存弟子都向着东方十二山泽行昆仑朝拜之礼,一跪一拜间都是对扶苏深深的哀思。
众人默哀间,大殿两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拖得老长,响彻在云台之上。殿内霞光已然寂灭,巽彦垂首走出,步伐缓慢,身后是层层的幽暗与昏沉。
云台之上弟子立刻分为两大阵营,一小撮弟子已经拔剑对向他,怒斥道,“师尊已陨落,贼子巽彦还大摇大摆出入殿堂,我等绝不会拥护你为掌教。众位师兄弟若得了恩师恩泽的,就杀了这个叛徒!”
以尧晟为首的一部分弟子也拔剑列阵,“有何证据证明是巽彦师兄害死师尊的?你们不要血口喷人!师尊一向看重师兄,传位给师兄也是自然,你们多番阻挠,这就等不及铲除异己了?”
“师尊就是妄信奸佞引狼入室才会这般下场惨淡,他何德何能做掌教?我们不服!”
“大师兄仁义宽厚,若要推举掌教我推举大师兄!”
“巽彦师兄尽得师尊真传,况且有仙界的旨意..”
“住口!还敢提仙界旨意,昆仑与仙界势不两立!”
……
两方势力互不相让,吵得不亦乐乎。古往今来,上一任统治者退位后,第一件事定是首位之争。
巽彦默默听着争吵良久,最后实在烦躁得紧,一抬手一道金光扬在空中。云台之上半侧天际映出赤金闪闪的仙迹,斑斑字体忽悠悠飘在空中,扶苏的仙泽之气充斥平台,浩浩荡荡一行字便是传位仙旨,明明白白写明将昆仑首座之位传于巽彦,众弟子须俯首天宫,不得寻仇滋事,不得自立门户。
仙旨一出,众人皆没了声音,支持巽彦的弟子们满副得意,反对的弟子们则怒不敢言。第一个跪拜的却是昆仑首徒,那些人口中的大师兄,只见他单膝跪地,毕恭毕敬行了弟子御见之礼,“弟子甦河叩拜掌教。”
此番动作提醒了尧晟一派,一半弟子盈盈跪拜,“弟子叩拜掌教!”
此前叫嚣的最凶的一小撮弟子也不甘不愿的收了声,跪了下去。
巽彦站在大殿前,鸟瞰云台之上跪着的众弟子,面无表情道,“巽彦呈师尊令,接任掌教,定当为昆仑鞠躬尽瘁,蔚六界八荒之泰平,弘天地自然之道法。吾师恩泽齐天,正气浩然,如今元神寂灭,昆仑众弟子守丧三年,昆仑祭礼缟服,紧闭山门不得外出。”
此言一出,也没有人再有异议,巽彦便吩咐所有弟子回房养伤。
澜翎与诸怀毕竟是局外人,一直站在最外侧看着事态发展,却不便出声。当所有弟子轰然而散后却寻不见巽彦人影。
尧晟主动请缨引着澜翎二人到了客房,还热心的将去巽彦所住弟子房的线路详细解说了一遍,临走还语重心长的对澜翎道,“公主仁慈,对师兄照顾有加,师兄如今已是昆仑之主,再做公主的花奴也不大合适…公主若不嫌弃,尧晟替了师兄便是。”
想来这尧晟以为巽彦还是当初在鸾翎宫里备受摧残的花奴,澜翎干干的笑了两声,对着尧晟频频点头,嘴上说着也好也好。
尧晟走后澜翎便收了笑意,沉沉转过身盯着诸怀,诸怀被盯的不自在,虽不知道公主要拿自己的哪项罪,还是直直跪了下去。
澜翎语调轻慢,“我们三人刚刚从蜃岛出来,父神便已收到消息,连下三旨将巽彦推至风口浪尖,这招借刀杀人使得真是精彩。昆仑没了扶苏,又会因巽彦两方势力自相残杀,到时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而巽彦也会成为众矢之的,昆仑容不下他。本宫说的可对?”
诸怀脸色黯淡,只低着头。
“父神想除了扶苏不是一两日,何时将小小的水妖看在过眼里,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他如此煞费苦心的设计巽彦?”
诸怀抱了拳,“末将有罪,请公主责罚!”
“呵,你这是承认了?为什么?你随了本宫多年,从未做过一件忤逆之事,这次为何要为父神做这阴仄事?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若说这世上可以令她无条件信任的人,除却骨肉至亲也就诸怀一人,信任被辜负如同断臂痛楚,澜翎无比失望的看着他。
为何?起先他只是怒火中烧,可相处下来他觉得巽彦此人太过心机,身上总有太多说不清明的谜团,让他如何都放心不下澜翎如此死心塌地对他。
他魔障般只重复一句话,“末将有罪,请公主责罚!”
澜翎并未责罚他,只冷冷的说了句,“本宫只是对你很失望。”
失望?!几千年同袍浴血、出生入死,如今的殚精竭虑得来的便是失望,这才是对他最重最痛彻心扉的责罚。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头也不回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道,如此也好,本就是一番痴心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