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醒后,只觉着后背和脖子均酸痛到直不起来,好似有千千万万根细针直戳脊骨。
而屋内,空留我一人。
意料之中,我的衣衫完整,只是妆容花了,铜镜中映照出来的我十分憔悴,一看定是昨夜难眠。
媚娘进来了,她站在我身后,一手细细抚摸着我的青丝,一手掩面巧笑,似是有天大的好事要与我分享。
“筠儿,你可知昨晚那位爷,花了多少钱买了你这一夜吗?”
“不知。”
“十万两黄金。”
“……”
媚娘见铜镜中的我,脸色苍白且神情淡漠,想着我必定是被这庞大的数额吓傻了。
“筠儿,你果真是咱们琼楼的招财树啊,这么多钱,你那拂音阿姐十几年赚的都不如你这一夜赚的罢,”媚娘的脸在铜镜中氤氲不清,但总能从那抹影子中看到属于琼楼女子特有的风情万种,她的嗓音比往常更婉转动听,像初春枝头的黄鹂鸟。她的确是个势利的女子,而在这琼楼内,又有哪位女子不势利呢?“小蝶,小翠,还不快进来给筠姑娘梳妆。”
从小蝶小翠的口中得知我算是一夜成名了,在这平京城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这样一个花魁。大街小巷,人来人往都在议论纷纷这样一个女人,她究竟长得如何姿色,可令人豪掷万金,甚至有人揣测我并非凡人,而是有什么蛊惑人心之术的妖女。
我不禁苦笑,何来的妖女,我若是妖,或许会比现在更快活逍遥。我不过一届红尘女子罢了,七情六欲我皆遭受,甚至比寻常女子更为渴望爱情。
十六岁之前,我是琼楼卖艺的歌妓,但从昨夜之后,我亦多了个难以启齿的身份。
这时的我是懦弱,低头服从于宿命的女子,我不敢奢求,更不敢反抗。
时光匆匆,到了夏末。
这期间,许多男子垂涎于我的美貌,可均无人与我翻云覆雨,共度良宵。至此,我还是在最顶楼的隔间内,独处一室。偶尔有花重金的男子,倾听我弹琴,可依旧无法一窥我容颜,层层叠叠的纱帘将我隐匿,无迹可寻。
某日不经意间我又见着那颗遗落的丹药,我未曾服用,只将其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算是我内心最深处对命运的抵抗,亦或是我对平凡女子生活最后一点期望。
一日的夏末午后,媚娘面色略凝重地来到我的隔间内,而彼时的我正闲来无事拨弄着窗台的斗雪红。
“筠儿,你可想继续待在琼楼内?”
闻此,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脑袋骤时一片空白,随即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我?自是不愿再待,我多么渴望平凡女子的生活,与一夫君白头偕老,共度余生。而我身为琼楼的女子,只可将这一份痴念埋藏于心底,不为外人道。
可媚娘的这句话,让我内心那颗萌芽,如久旱遇甘霖一般,不断吸汲雨水的湿润,贪婪地,不屈地长大。
“媚娘,此话何意?”我的声音轻微颤抖着。
“筠儿,你可还记得花十万两黄金买下你初夜的那位爷吗?”
慌神之间,指尖被刺划破,血水如同喝饱的一颗颗露珠,绕着指节缓缓滑落,可我却不觉疼痛。
我自然记得,我同他说过那份藏于我心底的痴念,青涩而温柔,渴望却抑制。
“他赎了你的身契。”
媚娘见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大抵心里是有了眉目,索性开门见山,不再试探我的心意。
“明日,他会亲自将你接走。你今日可好好收整一番,也不用再待客了。”
媚娘神情忧虑,停顿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的模样,随即便匆匆离开了隔间。
我将指尖含入口中,丝毫不觉苦涩,甚至有一丝丝甜味,抚慰了我苦涩的心。放眼望去这平京城繁华的街巷,一对夫妻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男子一脸宠溺地望着他身旁巧笑倩兮的娘子,替她拂去青丝之上飘落的花瓣,而女子见状,更是娇羞地脑袋埋入夫君的臂弯深处,这幅娇憨的模样,怎叫人不怜爱。
今日过后,我便不再是青楼的女子了。
我匆忙来到梳妆台前,打开暗盒,只见一颗绛红色的圆润药丸,泛着令人心寒的冷光。
次日,天公不作美,竟难得下起了烟濛濛的细雨。
我一身素裳,青丝未绾。
媚娘见我这般模样,本想说些什么,可又作罢,不再开口。
时隔多日,我再次可以出琼楼。外面的花花世界,果真比那小小的隔窗里看,更为迷人且真实。
而此时,一辆马车停于楼门前,马上的车夫询问谁是故秋筠,媚娘将我往前挪了一步。
“媚娘,敢问这位赎我身契的公子究竟是谁?”临行之际,我破口而出心底这最后一个谜团。
“当今的皇太子。”媚娘缓缓开口,细声如蚊,而这天地之间,似乎只有我能听见。
我只觉得那时周身的一切都虚化成了幻影,耳边的嘈杂之声愈飘愈远。冰凉的细雨淋湿了我的发丝和素净的脸庞。
“去吧,这是你修来的福气。”媚娘不再与我对视,只是双手颤巍巍地将我扶上马车。
这是前世如何修来的福气,让一个青楼女子一夜之间飞上皇墙内的高枝。
而这一路,我在马车内颠簸得头痛欲裂,滚滚车轮飞驰,好似要将人甩了出去,车外马夫一声声驾,如此急促。
大约二三十里的路程,我抵于这平京城的最中央。
下了马车后,只见两旁高耸的红墙,这份沉重的压抑感快将我闷得透不过气来。
而我正对面的是一扇极窄的宫门,十分斑驳陈旧,长满了青苔,经过细雨的湿润,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生生的霉味。
此时,一名年约半百的老妇人一袭藏青色宫装,袅娜着略臃肿的身姿朝我走来,神情是如此不屑。
“你就是那琼楼来的?”
语气轻蔑,轻佻,不以为然,嗓音极为尖细,如同指甲划着琉璃,听着令人难受。
“是。”
我也是极为抵触的,不愿再瞧她。
“呵呵,果真长着一副妖精脸孔的贱胚子。你从今进了这道门,就别想着再出去了。还有啊,收起你那狐狸劲儿和勾栏做派,别妄想攀附高枝。”她的指甲很长很尖,极用力得划着我的脸,我只感觉一阵火辣辣的疼,伴着雨水滑落坠进素裳之上,泛开一阵红。
“还愣着做什么?要轿子抬你进来不成?”她脸色转为凶狠,一摆帕布,扭头便走。
我望着素裳上一抹血红,只觉着眼眶湿热,而雨水如此冰凉刺骨。
我望着这一路的红墙青瓦,仿佛要用尽余生才能走到尽头,而尽头又究竟是什么,我看不见,我摸不着。
我不禁自嘲,所有一切的痴想都随着雨水滑落坠地,溅碎至消失。昨日我是琼楼内的妓女,今日我便囚于宫墙之内。可笑命运多舛,可笑造化弄人。
于我而言,这一辈子都与那平凡的夫妻生活无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