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清风怡人。
不远处便是温水村,若是伫立云端,俯眼望去,便可见月光照射之下,在这秋分时节满山遍黄之中独有的一片绿色,而这一圈青葱之中又是一眼泉水,整个看下来就好像是大环套小环一样,丛山环抱着这仅有的翠绿,绿圈中间又冒出一个天蓝色的圆环。
此时,泉边坐着一大一小两位少年。
“余添,天都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我好像听到袖袖在叫我们了。”
陈富贵蹲在泉边嘀咕着,其庞大的身躯与躺在一旁的纤细少年形成鲜明对比。
余添坐起身来,双手撑在身后,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山间明亮的月光照射在少年的稚嫩的脸庞上,显得尤为的好看。
陈富贵有些不知所谓,他最近感觉到余添开心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许多,虽然此刻周围黑漆漆的深林深处似有似无地传来让小富贵浮想联翩的声音,但是余添淡然的神色还是让陈富贵有些放下了心。
余添看着一旁这个傻大个儿,明明是一副牛高马大的样子,而且这片湖畔他们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陈富贵却还是这么害怕,慌张纠结的神色出现在那张浓眉大眼的老实人脸上,让余添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陈富贵显然也觉得自己这么胆小有些丢人,但是被王重山王老头和小余添嘲讽了这多么年以后,倒也长出了一副厚脸皮,也算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另一种表现了……
余添刚想开口,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翻过身在周围四处查看了一番,然后随手拽起一根湖边秋季正值旺盛的苇草,拉出一段合适的长短,直接叼在嘴里,最后才开口说出之前想说的话:
“别急,傻大个儿,马上就到了。”
随着余添说话时嘴唇闭合,叼着的那根苇草也随着上下晃动。
陈富贵没有听懂,但是他的那股神秘的直觉又一次发挥了作用,硬是把要问的话给咽了下去,于是就只是愣愣地看着余添叼着的那根苇草发呆。
陈富贵觉得余添越来越神秘莫测了,好像能提前预知道会发生什么似的,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许多次了,陈富贵之前也问过余添,但是得到的还是一些模棱两可、捉摸不透的类似于“别着急,就快了”、“还没到时候呢傻大个儿”这种的回应。
但是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真聪明,陈富贵也没纠结在这种事情上,很快就又没心没肺地快活了起来,仍然还是跟在余添屁股后边,哪怕余添最喜欢的就是拿陈富贵开玩笑。
陈富贵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也绝不是王老头所说的傻小子缺心眼,而是在陈富贵的脑海中,他一直习惯的都是在遇到自己不懂的、或是相矛盾的事情的时候,他都坚持着几条最重要、也最简单的信念,比如说
——吃饭不能挑食,读书要认真,遇到不知道的事情要多去问先生,不要欺负别人,诸如此类
余袖袖第一次听到陈富贵这样说的时候,就笑了笑,就像春日桃花绽放在少女的脸颊上,动人却又不显得名言,余袖袖踮起脚尖,像揉弟弟余添那样揉了揉陈富贵的短发,说道:
“傻大个儿哟,看来你以后少不了要被小添欺负了。”
——这便是余添张嘴闭嘴傻大个儿的由来。
陈富贵却只是傻乐,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在陈富贵看来,余添比自己聪明,而且余添对自己很好,最重要的是他认为余添是个好人,所以陈富贵一直很听余添的话,哪怕大多数时候陈富贵都听不懂余添在嘀咕些什么。
余添不知道,他人生中的第一张好人卡居然是来自于陈富贵,不然不知道这个脑袋瓜子里又会胡思乱想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或许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可以看穿人心,但此刻的余添肯定是不能的,哪怕这是他的梦境。
余添只是看到陈富贵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跟块大石头一样杵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余添也没去深究,因为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余添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沾染的泥土,又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着身边还在愣着的陈富贵说道:
“傻大个儿。”
陈富贵更不知所措了,只是挠挠头,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余添转身迈开步,走到还坐在草地上的陈富贵身后,伸手拍了拍陈富贵宽大的肩膀,眼神中罕见地露出一丝温柔与犹豫。
余添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尽管他长了一张爱说坏话的嘴;但同时余添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像世上的大多数少年一样,都是把南墙撞破都要顶着一头血笑的人。
但是把这个少年与其他人区别开的最大的不同,就是两年前的灾难,夺走了少年最后的一丝犹豫,剩下的只是毅然决然的一往无前。
给一个聪明的人向前的动力,剩下的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余添,富贵,娘喊你们回来吃饭了。”
远远地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穿过树林,惊起了几只枝头安睡的小鸟。
余添闻言,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明月,脸上面无表情。
天上的明月也看向地上的少年,同样是不动声色。
俯仰人间,只见到丛山这片安静的绿色之中冒出的一个缺口,就像是万里荒原突兀冒出来的一口井,井边上是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头顶是北方独有的圆月。
月光笼罩下来,在这片绿林之中不断反射,最终汇聚在镜子一般的泉水上;
而此时夜已经凉了下来,温水村独有的热泉水正冒着丝丝蒸汽,升腾出一副绝美的景象。
半晌之后,余添低头收回了目光,对着陈富贵笑了笑,递出了一只手。
陈富贵终于是察觉到了余添今天不太对劲,而且跟以往的不一样,余添今天显得特别的淡然。
就像是抚摸着身边同样老迈的大黄狗,躺在树下躲太阳的王老头一样,脸上只是淡然。
陈富贵有些沉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到最后,陈富贵还是伸出他那蒲扇一般的大手,抓住余添递出的手掌,顺势站起身来,庞大的身躯反倒是差点把余添拽到在地上,陈富贵见势赶紧一手在撑地,两人这才晃晃悠悠地并肩站了起来。
说是并肩而立,其实陈富贵此时已经高出余添快一个头的高度了。
余添像是听到远处姐姐喊话一样,而是指着不远处的那块大石头说道:
“傻大个儿,你还记得那块石头么?”
陈富贵顺着余添的视线看去,看着那块大石头,依稀记起他和余添第一次来到这温泉的时候的场景,还想起了村头的王老头,饶是这个没什么心思傻大个儿都有些怀念。
“我知道,你两年前在上面跳过舞。”
“我不是在跳舞,我是在练剑。”余添说道。
“可是你没有剑啊。”
“很快就有了。”
余添又是一笑,他笑起来真的挺好看,满是少年气,余添最近总是爱笑,陈富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是咧着张大嘴跟着笑。
陈富贵又没听懂,他只是觉得余添这时候看起来很高深,跟有时候为自己讲学的先生余明德一样。
陈富贵不懂,但是他知道他们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有大道理的,于是陈富贵佩服他们。
不过想起余明德,陈富贵又是想起了什么,问到一边的余添:
“你以后要学剑么?”
“正在学。”
陈富贵哦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没听懂,于是决定继续问下去:
“可是先生不是说过完年,便要送你去松阳书院读书么?”
“其实学剑和学书是一样的。”
余添走到那块大石头前,月光照在石板光滑的表面上,就仿佛一旁的湖水如明镜一般,余添甚至能在石板上隐约看到自己的面庞。
不知不觉间,这个少年已经和与待在鱼龙帮之时差不多身形了。
余添感受着指间传来的清凉的触感,缓缓开口说道:
“读书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为了心中的理想抱负,有朝一日辅佐与君王之侧,救百姓与水火之中,书院的那位先生说三尺微明,一届书生,但为世间开太平,再立三百年人间繁盛,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而练剑是为了斩开心中的疑惑,荡开周身的束缚,剑仙一途,都是潇洒自在、毫无拘束,讲究的是真正摆开心中的枷锁,问天地而心无愧,称得上是无为而为,这也是为什么道家不刻意练剑而剑法自成的重要原因之一,倘若是刻意去纠结拜托人世间的尘缘,到最后也只是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地步,实在是落了下乘。
不论是读书还是练剑,都有先人走过,而且走得通,走到了天上去;
所以可见,一个人厉害与否,并不在于境界的高低,而在于他到底了解自己多少。
大道万千,我们都是急着上路,但没有明白大道的第一道坎便是自己的虚妄,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青阳正宇说斩去心魔,地阶自成,到那时才真正说服得了自己,相信自己识海之中的道之路,自此之后,大地辽阔而我自无所不至。
道虽不同,但终其根源,无非是打开自己的识海之中的心门,踏出自己的道。
有些人看似到了地阶门槛,但却始终不曾看到这扇心门,终究不得成就大道。
——因为他们一直不知道,钥匙一直都在自己手中。”
余添语气平缓,一字一句用心地说着,手下那块光滑的巨石竟是逐渐化为了飞灰,随风而起,飘逝在了这片月色之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一旁的陈富贵见状,却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下来。
陈富贵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余添快要走了。
陈富贵有些不舍,但他没有说话,他相信余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余添看着空中飘逝的飞尘,收回了手,转身看向陈富贵,笑着说道:
“走吧,富贵,咱们回家。”
说罢,余添挺直了身形,迈步走向来时的路。
陈富贵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跟上余添的身影,走向远处的温水村,脚步有些沉重。
只是陈富贵注意到了,清冷的月光映出少年单薄的身影,似乎有些微微地颤抖。
…………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初秋的山林夜晚本不止于如此,但此刻却是奇异的安静。
月光依旧凄冷,照射下来,树影交横,让陈富贵觉得这段走了无数次的路显得那么不真切,就仿佛周围的一切。
一小一大,一前一后无声地走着,后人就像是前人的影子一样不远处尾随着。
终于,快到村口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余添终于是开口打破了沉默。
余添站在村前最后的一片树丛之中,看向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富贵,神色认真地说道:
“富贵,谢谢了。”
然后顿了一会儿,余添才继续说道:
“幼稚的原来一直都是我,还连累着你陪在我身边。”
陈富贵走上前去,站到了余添身侧,低下头,朝余添咧出一个笑脸,但是此刻在余添眼里显得比哭还难看。
但是此刻,余添没有开口说话,他看到陈富贵向来都是显得憨厚的眼神,此刻却是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开口对余添说道:
“去吧。”
这么简短还真是你的风格呢。余添了然一笑,心中念道。
终于,余添不再犹豫,任由陈富贵留在那片树林之中,目送自己走向温水村中。
身后的陈富贵转身走向那片泉水,一张浓眉大眼此刻却是沾满了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袖口捂住的双眼之下,却是止不住地露出欣慰的笑容。
哪怕只是在梦中,被余添无意识所赋予独特感知的陈富贵,此刻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都只是假的。
这一切的一切,自己狼口脱生,遇到温水村的这么多人,遇到余袖袖,遇到先生余明德,还有那个总爱拿自己开玩笑的王猎户,那条自己一直都不太喜欢的大黄狗。
还有最重要的余添,都是假的。
陈富贵终于走不动了,他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先前在余添手下的青石一样,逐渐化为飞灰,整个世界都开始慢慢崩塌。
陈富贵蹲了下来,本来像是小山一样庞大的身躯蜷在一起,现在看来也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少年而已。
陈富贵终于是止不住哭出了声来,也不再用袖子去擦拭眼泪,就任由其流过鼻梁,嘴唇,最后尝到嘴里,就连咸苦的泪水都显得那么真实。
小富贵抽鼻子的声音和呜咽声回荡在这片最后的温水泉上,但却最终都没有等到回应。
…………
远处,余添看着眼前的温水村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或许是早已经料到了这一幕,余添对这幅场景居然没有太多的感触,他在想些别的事情。
不知为何,余添突然回头看去,但陈富贵却是早已不在原处。
那片草丛之中空无一人。
终于,小余添再也止不住眼泪流了下来,嘴里小声咒骂道:
“我的傻大个儿哟。”
对不起了,傻大个儿,外面还有另一个傻大个儿在等着我呢。
对不起,富贵
——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