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添走进一片火光之后,默默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余添知道,从那片丛林中走出来之后,剩下的一切就都是他的幻想了。
之间的十几年间,或许还是余添识海所深深记下的记忆的重建、映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可以看做是对过往世界的重现,大多是都是基于余添记忆中的事实所来。
但是从此刻开始,余添明白,就是完全的虚妄了,也是对自己最后的考验
——两年前,余添在那片树林之中便被陈富贵压制住了,甚至没能看清楚村中的情况。
余添不知道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看清,没听见,他的记忆之中便只有一片火光,燃烧一切的大火仿佛从天而降,把一切都毁灭殆尽。
余添知道,此刻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之后听陈富贵说起的,自己两年间所幻想的,甚至是在无数个夜晚梦中显现出的场景。
青阳正宇那把剑鞘再厉害,只要是根据一个人的识海所造出的幻境,都不可能做到创造一个人未曾经历过的世界,所以,从此刻开始,才真正是自己的幻想,才真正称得上是虚妄。
而余添现在也弄清楚了,为什么不直接让自己来到这一步,而是从头再来,让自己在这梦境中度过了十几年世间。
心中的不舍,便是最大的试炼;甚至连梦中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只是虚妄的人,是只存在于余添梦中的人,梦消散之后,一切都重归于无。
陈富贵看开了,却没有说话,只是让余添走吧。
难道割舍下所有的牵挂,便是所谓的破妄么?那就算成功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天道?
大道无情?
余添攥紧了拳头,继续迈步向前走去,他要先看看这所谓的虚妄到底是什么样子。
脚步延伸向前,一切都逐渐清晰了起来。
余添看到了,听到了,甚至闻到了。
余添走过村头,看到王重山王老头门口拴着的那条大黄狗,本来就是条老狗了,都快咬不动骨头了,前两年脾气也跟王老头年轻时候一样暴躁,但是老了之后却任由村里的小孩子戏弄,也不生气,只是有气无力地晃着生出白毛的尾巴,安静地卧在王老头身边,或许是闻了王老头这么多年的烟草味,也逐渐迷糊了起来。
这条为村里人看家护院了一辈子的大狗,此时却倒在血泊之中,肚皮被划拉开来,血水肠子不断往外涌出来,大黄却还不能咽气,只能伸出那条老舌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浑浊地老眼看向屋内。
余添顺着像内看去。
王老头年轻的时候风光无二,墙上挂满了动物皮毛,甚至据说以前还有虎皮、熊皮,那是王重山年轻的时候,作为一个猎户最大的骄傲,是用无数次生死搏斗换来的,但成了王老头之后却把那几张皮毛摘了下去,其中有两张还送给了自己年轻时不屑一顾的书生余明德家,用来给余添和之后的陈富贵做裹衣,沾满了婴儿的屎尿。那时候王老头的骄傲就被他早早藏了起来,或者说换了种方式延续下去。
此时,王老头只有一间破屋子,家徒四壁,清贫的境况一览无遗,独自一人过活。
余添看到王老头拿着一把短猎刀,便冲向了门口的北荒虎豹骑,想要为这条救了自己无数条老命的大黄狗报仇,却只见马上那人身形一闪,躲过一刀,战马一转身形,便带倒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然后手中长柄弯道划过一道弧线,便结束了这位猎户的一生。
那骑兵显得并不在意,显然是久经战场的老兵,对于人命之事早已漠不关心,稍微环视一圈后,发觉这里再没有其他人后,便转身走开了。
经过房门时,余添甚至能感觉到那匹巨马所发出的厚重的喘息声,但那所谓的北荒虎豹骑一人一马却好像没看到余添一样,径直和沉默的余添擦肩而过。
余添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双手微微颤抖,但并未上前。
余添看到,王重山临终前,目光却是看向内屋的那面破墙上。
——之前说这间破屋内算得上是家徒四壁,其实并不准确,在西面墙上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把黄杉大弓,看得出来摆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虽然保养的十分精致,但却早已经被卸下了弓弦,只留下一个半圆形状的弓身,就好像是此时屋外终于是咽下了气,但却没合上眼睛的王重山,已经逐渐散开来的瞳黑诉说着无奈与不甘。
王重山临终前是不是又想起了年轻时候弯弓射雁的场景,也许当时还有哪位暗中倾诉情谊的姑娘,也许那时王老头身边是另一条大黑狗、大灰狗……
这些余添都不知道,于是他只是沉默。
半晌过后,余添终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向村中心。
一路上,厮杀声、叫喊声,妇孺的哭泣声,房屋的轰然倒塌声,人影闪动之中,余添看到那些熟悉的或是不太熟悉的人就这么死去,生命在屠刀之下变得一文不值。
有些男人奋起反抗,但又哪里是这些北荒最精锐的虎豹骑的对手,这两年间余添在鱼龙帮中打听到最多的就是关于北荒虎豹骑的消息
——传闻那是虎豹骑是一直是北荒最精锐的部队,是北荒王帐的绝对主力,是和大周玄甲骑齐名的天下骑兵双雄,凭着北荒东原独有的牛犊般大小的龙马,和人均黄阶中级境界的北荒死士,在大周北境一直都是小儿止哭的存在,也就是四十年前周武王陈乾率领玄甲骑死战之下,才将北荒这最后一批虎豹骑屠杀殆尽,一举攻到北荒王帐七百里内。
在这之后,北荒用了四十年世间忍辱负重,才得以调养生息,培养了新的一批虎豹骑;而同时,陈乾这一战也是将大周立国之本的北境二十万玄甲骑拼的只剩下四万人归途,其他兵种更是死伤不计其数,而且本人也是在这一战中落下了伤病,一届大周天榜第二高手终于是没能安享天年,死在了病榻之上,还落得一个穷兵黩武的名声。
虎豹骑二年前的重新归来,便宣告着不久之后的北荒的无尽的复仇。
而能与虎豹骑对抗的,只有玄甲骑,也之能是玄甲骑。
屠杀,单方面的屠杀。
余添走走停停,一闪白衣却没有沾染一点血迹,周围的骑兵仿佛是故意躲开他一样,余添就像是独自走在最繁华时候的福禄巷,看似热闹,但都与他无关。
终于,余添走到了一处人家门前,小院用矮墙围着,简单种了几种菜,显得很干净。
就像是与世隔绝一样,余家并没有被战火波及,就像两年来余添所妄想的那样。
余添伸手摸了摸这道帮助自己两世学习走路的矮墙,现在自己已经比这道围墙还高,想到将来自己可能还会比自己眼里一向高大的父亲还要高,心中不觉有些不真实。
反倒是指尖传来的干燥泥土的触感,梦境之中的事物让余添感到真实,一时间自己都感到啼笑皆非。
正要迈步向前走去,余添却又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衣服口袋中掏出一个纸条,上面歪歪曲曲地写着四个小字,是余添还要小些的字迹
——万般皆梦。
余添笑了笑,眉目线条显得尤其柔和,伸手把那纸条给撕了。
洒向空中的纸屑就像是树林中的温水泉,渐渐化为碎片飞灰消逝在空中不见踪影。
此时,本来是夜晚的温水村却突然明亮了起来,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脸释然的余添眼神中露出一丝坚毅,看向眼前的屋子。
站在门外,余添看到屋子内,余明德正碰着那张书桌练字,母亲在缝补着衣物,身边端坐着姐姐余袖袖凑着脑袋好奇地看着门外的傻弟弟。
那张书桌余添一直都嫌大,舒展不开手臂,此时在余明德身下却显得正好合适,容不得尺寸变动丝毫,就像是余明德一直穿着的完全合身的衣服,写出的教科书般的书法,温润如玉的处事态度。
因为在我心里,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很合适父亲这个人的。余添知道,所以在这里余明德便是这样的形象。
母亲邵氏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来,用一贯的慈祥疼爱的目光看向余添,温柔地问道:
“小添,不进来了么?”
余添摇摇头。
“孩子长大了,该出去了。”
邵氏点点头,目光依旧温柔,身边的余袖袖却是别过头,不去看自己这个傻弟弟。
一旁的余明德继续挥笔着墨,没有抬头,直接开口问向门口的余添,说道:
“还要学剑么?”
余添这次却回答了,嗓音有些沙哑:
“要学。”
余明德停下了笔,仍是没有抬头。
“为谁学?”
“为死了的人,更为活着的人。”余添答道,声音逐渐响亮了起来。
“那就去吧。”
余明德终于是抬起了头,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一如他第一次看到余添刚出生时裹在襁褓中,面对着那个婴儿所展现的笑容,温暖而又亲切
“你长大了。”
余添听到这句话,终于还是没有走进门,转身离开了。
随着余添逐渐走出村子,他身后的一切——矮墙、泥路、大黄狗、虎豹骑……都仿佛之前泉水边的那块石头,余添手中飘飞的纸屑一样,化为碎屑飘散开来。
余添走到村口的树林中,看着周围逐渐飘散的一切,最后注视着这个生长了十几年的名叫温水村的村落,环视一周后,最后转头望向树林深处,却再也没能看见那个熟悉的高大少年的身影。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余添小声说了这一句话,他知道以那个傻大个儿的听力一定能听到。
然后余添一抬手,右手之中,不知何时竟是凭空出现一柄剑鞘,装饰华丽,显出雍容气态。
余添最后还是忍不住看向村中,视线穿过一片狼藉,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家中闲适练字读书的父亲,温柔贤惠的母亲,爱揉着自己头唤自己傻弟弟的余袖袖……
他们仿佛是注意到了余添的视线,都看向这边,微笑着看着举着柄剑鞘的余添。
余添早已是泪流满面,却是嘴角带笑,眼神满是坚毅。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话完,余添终于是斩下了那一剑。
梦境轰然倒塌,就像其中的的十三年前一样,余添又一次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但却又仿佛在极远处看到了一扇门,还未细想,脑中一痛,又是昏了过去
…………
凡人皆有虚妄。
凡人总有幻想。
我们总是在抱怨生活的不公,后悔过去的抉择。
但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什么?
但是无论如何,不要再去缅伤过去,因为那些刹那间的决断,才真正决定了我们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