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却是充耳不闻,只顾饮酒吃菜,旁若无人。倒是那儒生每听一人,便出言评析指点。那十余人中虽有数人面带阴郁不满之色,屡屡目视黄檗与庄绍,那中年儒生却视若无睹,满面笑容,黄檗也只顾饮酒,目不斜视。
庄绍见了,心中暗叹道:
“这几位舵主或是二公子心腹,或是帮主旧人,见帮主不理大事,一应付与唐允刚裁断,心中自是不满。今夜黄檗倒也安分得出奇……只是帮中大公子二公子两派互相不服,日后恐有兄弟阋墙之祸,帮主也该早做取舍。”
不一时众分舵主述职已毕,各归旧座。
庄绍起身祝酒,说道:“如今看来,今年帮中也不至亏损,有劳众位了。”
众人知他是漕帮元老,跟随前任舵主尸山血雨中闯荡出来,处事公允,威德素著,都卖他三分面子,纷纷举酒。
那儒生喜乐非常,仰头瞑目,吟道:“信陵门下饮,座中尽豪英。悲歌惭易水,负剑逆强秦……”
众人听那儒生吟诗,知他素来这般,也不理会他。正觥筹交错间,却听那儒生凄然流泪,喝道:“今夜盛会,佳期不再!只叹我漕帮二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此言一出,连庄绍在内,众人都吃了一惊,齐齐转头望向儒生。只有黄檗垂头闭目,似在醒酒,帮主依旧一副不管不问之状。
那儒生脸色愁苦,说道:“众兄弟以为今年为何要早早相会,连三五日也等不得?”
庄绍问道:“唐提调,不必卖关子,有甚难处只管说来,我等兄弟一腔热血,尽可付与漕帮。”众人齐声附合,黄檗却看了庄绍一眼,微微叹气。
那儒生摇头说道:“几日前,易京府留守司梁中书给帮主写了一封信……”
话音未落,便有人叫道:“莫不是那狗贼有什么坏心思,谅他有何能耐,老爷这就进城,不到正午,提了他的狗头来,省得日后要费许多兵马,才能杀得了他!”
那儒生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说道:“若是留守司要奈何我等,尚有周旋余地。这一次却是邺都朝廷要打我漕帮的主意。那朝廷说是北疆战火连年,诸国又不来朝贡,粮饷不敷,要三国诸县,地产凡在百亩之上者都交重税。加上历来打点诸处关节的耗费,我漕帮每年要纳上泰半之税,这不是要我等饿死么?”
众人只听得要交重税,却不知道“泰半”何意,是以面面相觑。庄绍叹了口气,说道:“泰半之税,即是三分之二,这也太重了些。”
听得这话,众人都炸了锅,纷纷乱骂,说道:“老子刀头舔血,大日头底下流了三船五车汗,拿命挣了三瓜俩枣,这朝廷要坐地分赃也就罢了,竟还要平白拿走一多半,岂不是欺人太甚!反正早知要反,不如今日就反!”
“这鬼朝廷打起仗来软怂稀烂,有甚旱涝天灾也装聋子充哑巴,却专会多吃多占,养的一个个贵人们都如官仓里耗子一般,一步一喘,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有甚球用!”
“这朝廷在大员外们身上刮钱,员外们还不是在老百姓身上割肉?我前日里打商丘过来,那里几处有名的庄园都荒废了,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还要收重税?”
正当众分舵主七嘴八舌,指摘朝廷之时,那儒生却连连摆手,喝止道:
“众家兄弟休要乱言,泄了本帮机密。此时朝廷岂能轻易编排?我等不过是江湖里挣扎性命的草莽,军马未备,便是官家眼中猪狗一般的人物。”
“那朝廷一声令下,我等除了忍气吞声,能有什么作为?人家一根毛,比我等的腰还粗,稍不如他的意,一根手指也碾死我等了。说不得,时机未至,虽然经营数代,却是有心无力,只好由他了。只担忧漕帮二百年基业,众兄弟数十年打拼的家资,竟付流水。”说罢,一声长叹。
众人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一般,闹腾腾难休难止,独有黄檗饮酒不语,微微冷笑。
庄绍细思唐允刚话中之意,隐隐想到:
“姓唐的向来筹谋无缺,临危不乱,绝不是坐以待毙之辈,这时却说出这等言语。姓唐的这几句话,句句都是往这些江湖人心口上戳,只怕不是这么简单,莫非他想要提前举事?”
漕帮寿春分舵舵主邓尚,彪形九尺,满面虬髯,脖颈上刺着一只青虎。此时虬髯戟立,青虎奔突,向着高阶上冷眼旁观的漕帮帮主怒道:
“帮主,该当如何,你给个说法。你一句话,众兄弟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有半点磕绊!”
众舵主一齐说道:
“请帮主下令,我等绝不敢违!”
却听得黄檗掷杯于案,奋然开口说道:
“朝廷没有半点功绩于民,只是搜刮无度、软弱无能。如今又要绝了我等兄弟的性命,若要收了黄某一条贱命也罢了,只是帮主天潢贵胄,前朝王室,又岂能受这等滥贼欺辱?”
“天潢贵胄,前朝王室”这几个字落入耳中,连庄绍在内,众人都吃了一惊。唐允刚却急急喝道:
“黄督管,你喝醉了,这等大事怎就说了出来!”
“大事已急,此刻我漕帮人马财力尚足,若等个几年,势力衰微,只能任人宰割。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众兄弟听我一言,”黄檗推席而出,慨然说道:
“我漕帮帮主并非等闲之辈,乃是前朝五代时吴越王钱镠之后,如今依天复国,亦合民心。我等追随马后,定可成一番大业!”
众人骤然间听得帮主原来是凤子龙孙,震惊不已。庄绍却想道:“难怪,帮主祖辈能在一群流民之中崛起,建下漕帮数百年基业,本非凡俗之能。只是黄檗知晓此事,唐允刚也知晓此事,我却不知。”
唐允刚叹气道:“事已至此,众兄弟以为如何?”
众舵主欣喜无限,齐声道:“愿为帮主执鞭坠镫,至死方休!”
这前朝五代是何道理,却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