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吴潇然写,江雪笠念,数句未过,吴潇然笑道:“这不是‘揽月功’之法么?你又何必念来,我写与关兄弟就是了。”江雪笠却笑骂道:“你是哪里来的东西?是我欠了贤弟的还是你欠了?我自还艺于贤弟,你不过是个书札童子罢了,只顾写你的,却来多嘴。”
吴潇然微笑不语,不一时,千余字写完。关逸接过纸张看时,只见满篇字迹清丽妍秀,风韵非常,婀娜中复透刚健,绮丽中又见潇洒,一如美人戎装舞剑,大有江海清光、雷霆震怒之势,又有颦蹙低眉、喁喁轻语之态。
关逸也是文武全才,正叹之不足,再细看时,却见钩提竖捺间一股剑意暗暗流泻,每一字或意犹未尽,或笔力饱满,其间收合转折,另有天地,似乎暗藏了无上妙道。
他也是灵根通透之人,稍窥其妙,便觉其中剑意至理如江河入海般涌入脑中,一时竟看得呆了。
关逸只觉脑中有无数高明剑客在为他展示诸般剑法,或是轻灵飘逸,或是猛烈雄浑,不一而足,皆发前人未有之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只道师父已将天下武艺尽数搜罗,不料还有这般绝世高人,神功暗藏,果真山外有山,不知吴兄与我师父谁更高一筹……”
吴潇然轻饮一口热酒,见他窥破玄机,暗暗点头。江雪笠见关逸神色有异,探头往纸页上一看。他与吴潇然功力相若,顿时窥破奥秘,笑骂道:“这厮,拿我的事来做人情。还不叫醒了关兄弟,想叫他走火入魔么?”
只听得吴潇然悠悠一声“贤弟”,关逸全身一震,猛地抬头,就如大梦初觉,浑身冷汗淋漓。
“为兄游历江湖,浪迹一生,不能如江兄那般以良马相赠。只有这一篇文字,其中暗含了为兄三十年剑道之所成,虽难称绝妙,却也非同小可,贤弟当徐徐领悟,不可操之过急。以兄弟天资,将来成就未可轻许,只望愚兄这番蛇足之举,能助贤弟一臂之力。”
关逸手捧这数张轻若无物的黄茧纸,细细嗅着淡淡墨香,想到这几张糙纸,其中暗含了吴江二位兄长多少情谊,心中一股暖意流淌。至于这几张纸此刻已然成了武林瑰宝,投于江湖,必有五湖四海的豪杰为之赴汤蹈火,倒不在他意中了。
江雪笠却抢过纸来,说道:“还有一件大事,不可不办。”说罢提起笔来,往纸上写下两行字:“丙申年秋,江雪笠饯别山月贤弟于青枫驿,聊以赠之。青山不老,相逢可期,绿水长流,聚散有定。道阻且长,唯倾盖之情,勿失勿忘也。”
这几个字却写得歪歪扭扭,牵缠不清,与吴潇然所写大有天渊之别,关逸暗道难怪要让吴兄代写,不禁莞尔。江雪笠笑道:“别的可让吴兄帮我,这几个字却非得我亲手来写不可。”
吴潇然一见这两行字,立时脸露惊讶之色。关逸只道吴潇然深怪江雪笠胡写乱画,坏了一幅上佳墨宝,却不料吴潇然拍手笑道:“江兄果真人中龙凤,书法一日千里也。”
江雪笠不好意思道:“我虽作书生打扮,其实都是父命难违罢了。为兄自幼不好读书,只爱练剑,上了几年家塾,读了些之乎者也,却连字也没能练好,贤弟休要取笑。”吴潇然在一旁笑道:“贤弟,我说与你知,数年前这厮写信给李玄苍,叫他八月十五会于琅琊山,共赏明月,兼论武艺。”
“到了中秋那日,我二人提了美酒佳肴、沉香灯笼,到醉翁亭里摆布停当,只等衣苍前来。不料自落日西斜直等到天光大亮,不见半个人影,贤弟你道为何?”
关逸笑道:“小弟着实不知。”
“后来我三人会于会稽,江兄责问他,既收书信,为何失期不至。那李玄苍却懵头懵脑道:‘吓!你给我的原是一封书信么?我拆了封皮一看,只见满篇墨痕,弯弯扭扭就如蛇爬一般,还道你新学了些道术,能驱神请将,可怜我命途多舛,送一张符来与我祈禳解灾。现如今那张纸还挂在我家房梁上。”
说道此处,吴潇然早已绝倒,关逸也笑个不住,江雪笠亦自嘲而笑,离愁顿时清减不少。
几杯酒饮罢,关逸与吴江二人作别。三人齐出棚外,江雪笠牵了门外那匹马,把缰绳递与关逸道:“贤弟此去路途遥远,若只凭人力,不免旅途劳累。恰才为兄以长啸之声,知会家人,让家人选了一匹良马,正可为贤弟代步。”
关逸感念吴江二人拳拳之意,也不推辞,翻身上马,朝吴江二人拱拱手,“小弟从此去了,望两位兄长善自珍重,以期异日共醉于江湖。”
说罢,扬鞭呼啸而去,不久便隐于雾色之中,秋风中但闻蹄声,不见远人。
荻花萧瑟,晨曦遍野,正是伤情时候。歧路客分,目断处、怎堪江湖险乱,天涯惆怅。
吴潇然右袖一扬,剑气纷飞,一簇芦花缓缓飘落,散于风中。他慨然低叹:“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贤弟自家保重。”
江雪笠注目良久,直到一人一马完全消失,方才缓缓叹道:“此去不知何时复见……吴兄,”他转头对吴潇然说道:“终有一日,我要踏平此山!”
“却是为何?”吴潇然奇道。
“此山阻我望关贤弟之目也!”说罢,以袖掩面,竟垂然欲泣。
寒风中一只乌鸦哇哇飞过,吴潇然虽早已习惯了江雪笠这般举止荒疏,却也默然无语。
“你将毕生剑道尽数传与山月贤弟,是真想弃世隐居了么?”江雪笠忽然冷声道。
“……”,吴潇然沉默片刻,“待因果除尽,吴某自然不会再涉足江湖。只是当年我三人受人遗泽,立下誓愿,定要将毕生武学传于天赋异秉之人,使往圣绝学不致失落。这些年我游历世间,见过不少英雄豪杰,除了你家那个小弟,只有山月贤弟能当得起这四个字。”
“我怕我时日无多,不能再拖了。山月贤弟领悟我剑道之时,便是吴某拔剑北上、了断恩怨之日。”
“那为何你不把武艺传与我兄弟?”江雪笠脸上露出嘲讽之色。
吴潇然轻轻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还不死心么?我三人所学所悟全然不同,齐练必伤,武学越精,伤之越深。他既已得你传授,又岂能领悟我的剑道?能一起领悟我三人武学者,天下绝无。”
“哼,你二人不过是不敢罢了。”
“对对对,唯有江大公子敢为此事,结果三个月卧床不起,便溺失禁,坏了多少被褥。”
“旧事不堪回首,何必再提。”江雪笠悻悻然说道。
两人联袂而返,沿长江回南风城去了。
就在此时,大江之中,揽月崖上雾色忽分,一个人影闪出,几树残花又簌簌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