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女子自花丛中披花扶雾而来,遍体白绫,头挽重髻,银钗垂落,耳带金环,装束与中原女子迥异。
纤腰上一条锦带斜绕,锦带上白玉玲珑,碾成小龙穿花之状。
这女子眉目淸恬,看容貌约有三十余岁年纪,气息中透露一股肃杀萧条之感。行于花毯之上,除了眉间一抹难以名状的情绪外,浑身没半点烟火气,清冷如梅。
她一步步走近红楼,四周寂静无人,唯见落花沉默,琉璃无语。她眼睛一眨不眨,脸上竭力保持着如白纸似的漠然,身子却随着步伐渐渐颤抖起来,春山般的修眉不自觉地皱起,无形的罡气携着晨雾,在她身周开始缓缓盘旋。
随着她与红楼之间越来越近,那罡气雾旋也越来越剧烈。当她来到花树丛的边缘时,那急速旋转的雾气已经挟裹着落英,在她身周形成一片纷乱迷离的花潮。
她抬头,隔着万千落英,静静望着似曾相识的朱红小楼,眉目懵懂,数不清的往事一一浮现眼前。
“你当初狠狠地看着我,说从此与我一刀两断,不死不休,诸般情义皆为飞灰,可为何要在这里,依着幽欢阁的样子修一处小楼?还要在楼前种这么多木槿花?”
“我知道,你终究没能狠下心来恨我、怨我,就如同你离开时杀了我那么多属下,杀了我师父,我从没忘记,可我也一样忘不了你的好。”
“我的落花剑法已经烂熟于心,你的飘叶剑法又练到什么地步了?你知道么,那片木槿花我已经烧了,因为再没有人为我酿木槿花酒;那棵梧桐树已经死了,可我在晚照湖边又种了七百四十棵梧桐。每年我就守在林中,看着新叶发芽,长大,然后枯黄、飘落。”
“叶落的那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因为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你在那棵梧桐树下,看着满天坠叶,将我的剑还给我,说道:‘相从千里,还剑于君。’”
“我记得那时我的脸像烧起来了,低下了头不敢看你。原来一路上帮我的那个人是你。你却在笑,笑得清澈如水。我看着远处的晚霞,觉得你就像梧桐树下的凤凰……那之后你陪了我七百四十天,我要一辈子记着,你,你也要一辈子记着。”
残花狂卷,衣袂翻飞,那花潮霍然崩散,芳郁流离,繁华尽落,一似当年鲜花着锦的岁月。两行清泪终于慢慢淌出,湿了脂粉,乱了人心。
“我知道,你恨不了我。我也恨不了你,可我们为何要厮杀一场。”
“你十多年不曾找过我,却突然让人来告诉我,说要在这里了断恩怨。我便来了,可你在何处?如果这一场你输了,我就抱着你从这高崖上跳下去,咱们变作云,变作水,永生永世在一块儿,再也不管什么情仇,什么恩怨……如果我输了,你会怎么做?”
这女子心绪如麻,“可你连来也不曾来,连见我一面也不愿意,叫我怎么知道答案?”
“自千里之外,前来赴死,也抵得上你当年千里还剑了。既然你失约,就怪不得我。”
她深吸一口气,走近楼前台阶,旧年绮事离了心上,漠然之气又重回眉间,正欲就此离去,却又突然楞住不动了。
那一瞬间,那背影落寞如初雪。
誓言明明犹在耳边,情义明明还未断绝,山陵犹在,天地未合,却要云间分飞。
她缓缓笑了起来,微微抬头,紧紧闭着双眼,但眼中泪水还是如珠帘散乱般流溢而出。
薄幸旧人何在,襟袖上,空惹啼痕。
她看到了台阶上模糊的字迹。
“待君君不至,弹剑聊相思。一曲肝肠断,何如未相识。”
吴潇然聚集落花、写成词句时情难自已,不自觉间灌注了深厚内力。
轻比鸿毛的落花,竟在素净如玉的白石台阶上,生生刻出两行依约可辨的字迹。
落花虽被拂散,但字迹入石,岂能随风而去?旧事虽已远离,但情思入骨,岂能随雨飘零?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她轻轻说道,直如呓语。
这女子身上剑气冲霄而起,势如怒龙翻江。
她仿佛要挣脱一切枷锁和羁绊,仿佛要就此割断一场遥远的过去。
檐下铜铃被剑气所激,铃声大作,密如骤雨。连带着楼顶碧瓦,也连连抖动,伴着晓风中飘零离乱的落花,一阵阵撞击人心。
她沿着长廊信步下山,神色懵懂,只留一个失魂落魄的背影,共山花憔悴。
却说关逸借着良马之力,一路飞驰,辰牌时分,便已到了百里外的鄢陵山之上。
鄢陵山乃是淮国与南梁国交界之处,两国在南北山口处各自设有关隘。若在平时,关逸自然是攀山越岭,不走关口而过,但今日有坐骑拖累,关逸不忍弃之,只得走大路。
关隘一过,便踏入了中原之境。南梁、北晋、成汉共称中原三国,是胤朝宗室后裔封地。三国地方六千余里,北隔燕慕都护府,南阻淮燮两国,将三千七百里京畿之地环护在内,就如屏障一般。
当是时也,天下诸侯拥兵自重,虽明奉邺都天子为主,实则天子号令不出京畿。四方列国,各行其是者不可计数。其中基宇辽阔、士马雄强者,各镇一方、挟制诸侯,名为臣属,却行天子之事,一令既出,天下耸动。
西有渭侯世家,虎步关右,立国最久,占岐、丰之地,乃旧时京畿所在,王气未衰;
南有淮国,龙飞江左,挟吴越之境,沿江设城以拒北兵,有称帝之意,数十年不朝天子;
北有燕慕都护府,本是京畿辖郡,却因毗邻胡境,征战不休,被地方大族把持数十年,不复为天子所有;
至于燮国,本是苗蛮部族,在六朝大乱时北侵中原,为辉阳帝君所破,受胤朝册封,此时却早已不尊王命;
中原三国近惧天子之威,远慑于诸国之强,坐保中原,不敢展足。
更有猃狁、犬戎诸部胡人,近年来听命于娄烦啓於可汗,漠北渐成一统,又是宿世之患。若不是数月前,燕慕都护府玄豹军在焉支山击破娄烦铁骑,只怕此刻幽燕全境,皆为焦土。
还有南北绿林群盗,或高墙厚垒,啸聚深山,或冲州撞府,流寇四方。
正是内外交困,多事之秋,山雨欲来,乱世烽烟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