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先生的戒尺拍打在萧石破旧的书桌上,背诵声戛然而止。
朱方儒瞪大着眼睛,鬓发被寒风吹起,一脸的怒意:“我本以为纵是一根顽木,也有可教化的一天,对你而言,读书就这般难吗?成了你的神游曲?三字经,我曾教过过你百遍了罢?我知你家不缺吃穿,然则读书为何?为衣焉?食焉?是一生需要思考探索的东西……”
萧石原本对这位老先生的印象极为不佳,他这样的人,应是被科举毁掉一生的老顽固,落魄至此,不过是混一口饭吃,而且这样的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三字经?这东西都烂在他肚子里了,他本想站起来,一口气倒背如流,让老夫子瞠目结舌。
但看着他那被寒风染得鬓发斑白,嘴唇发紫的面容,萧石的心软了一下,倒背如流又如何?向一个落魄的老书生炫耀,又算什么本事。
况且,朱先生完全可以不管他,视他为无物,但他现在这般痛心疾首,想来也是一番好意。
萧石原本被分到与稚子一起读书的怨气也消了几分,或许在朱先生的眼里,他的确还不如这些稚子聪明。
“先生教训得是。”萧石站起来道。
老夫子盯着比他高出一截的萧石,抬起的戒尺放了下去,“坐下吧,既背不得,我也不强求,况且你有急思之癔症,我怕你再晕在堂中。”
说着,走上台去,用炭笔在木案上写下‘天’、‘地’、‘人’三个字,敲了敲木案:“今日课题,便是将这三字抄写百遍,有谁少一字,小心我的戒尺不轻饶。”
“是,先生。”
八名稚童纷纷取出笔墨,不敢多言,方才连萧石这样的‘傻大个’,都要被先生叫起来训话,他们是万万不敢忤逆的。
萧石也取出一张上好的宣纸,一方砚台,一块烟墨,倒了一点水,开始砚墨。
看着水一点点的变黑,萧石觉得有些好笑,他前一世虽然是个历史专业毕业的,但是毛笔这东西,却从未接触过,祖宗的手艺被他丢了,如今却以另外一种形式捡起来。
“墨是好墨,可惜糟蹋了。”
朱方儒走到萧石的面前,伸手把他的墨递过来,堂而皇之的把萧石的烟墨给换走了。
刚刚在萧石心中升起的一点点好感,瞬间归于零。
“占便宜的老不羞!”萧石心里道,“贪墨这个词,是这么来的。”
出于报复般,萧石当着老夫子的面,把笔盒打开,一支翠绿笔管的狼毫笔被他拿起来。
“咦……咳……咳……”朱方儒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萧石手上的笔,声音有些发抖:“这是太学阁官制的上等青珀狼毫笔,便是士林大儒也未曾得起,你……你怎么会有?”
“喜欢吗?”
萧石贱贱的一笑,蘸了蘸墨,心疼的朱方儒连连点头。
“喜……喜欢。”
“想要吗?”
“想。”朱方儒完全被这支笔给迷住了。
萧石生起一阵快感:“先生喜欢,自己买去,凤鸣斋,给你打八折优惠哦。”
“你!”
朱方儒脸一阵青红,老脸尴尬不已。
他直了直身子,扯着花白的胡须:“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此笔需上好的烟墨相配,勾勒笔锋自然天成。”
朱方儒说到这,又舍不得被他贪墨的烟墨:“你写个字来我看看。”
萧石握了握笔,用惯了钢笔的他,很不习惯。
“笔不是这样拿的!”朱方儒连忙搭手,矫正了萧石握笔的姿势,“快写,快写!”
于是,萧石提笔落纸,歪歪斜斜的写出一个天字来,倒不是萧石故意这样,实在是第一次握毛笔写字,想要横平竖直,是极为困难的,偏偏,他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更是一个彻底的学渣,所以肌肉记忆什么的,完全没有!
“先生……嗯?先生!”
萧石看着一脸石化的朱方儒。
“手来!”
朱方儒拿起戒尺,一下拍在萧石的左掌心里,萧石嘶的一声,心想古代的先生,还真是说打就打。
他暴跳如雷:“你写的什么?鸡扒的也比你的好,天下再好的笔,也拯救不了你这一只烂手,闪开,笔来!”
不由分说,将萧石手上的笔拿了过去,笔尖在砚台轻轻的滚蘸几下,吸匀了墨汁,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这一刻,身上的颓废消沉之气少了许多,回到那曾经的年少书生年代,他以笔落纸。
天、地、人。
三个字跃然纸上。
一气呵成。
朱方儒失神了几秒,放下手上的笔,脸色有些红润,自语道:“吾此生这三字为最佳也。”
感慨过后,朱方儒又变成了那个穷酸的落魄老秀才,将笔搁置在砚台上,“天者,自然之序也,地者,社会之始,人立天地之间,识之易,一撇一捺而已,然则最为难写,也最为难做,今日,你便写一百个‘人’字罢。”
说完,身形萧索的走出书舍,去往左边的书舍,那边还有十多位备考明年童子试的‘精英’在等着他教。
教书先生一离开书舍,萧石前面的稚子们顿时长长吐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纷纷回头看向萧石,满脸的不开心:“先生真偏心,为什么我们要写三百字,他却只写一百字,还是最简单的人字。”
“因为他是傻大个啊?”
“就是,就是,他还不如我们呢。”
“先生对他失望啦!”
“快写,快写,写不完,没得午饭吃。”
……
萧石自然不会被这些小娃娃所干扰,他握笔在手,却是在思考朱方儒刚才的话,无论他是意有所指,还是心有感慨所发,总之,他认为这位老秀才,还是有些人生阅历和沉淀的。
否则,也说不出人最难做,也最难写的话来。
历经前世,可以说是碌碌无为,如今获得重生,萧石比任何人都明白‘人’的意义。
当一辈子的咸鱼?那是枉活两遭,安享如今所得的一切?那也只是暂时的。
萧石明白,‘地主家的傻儿子’这个身份,是一种暂时的保护色,别人认为他可笑,却没欺负他,是因为家里还有顶梁柱撑着。而一旦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他的目前披着的保护色,会被无情的撕破,恐怕是个人,都想要来踩他一脚,到时候就是洪水滔天。
现在他的开局,就像是一场游戏,有爹在中路solo,有娘在打辅助,给他磕大药,插眼,他在泉水挂机了几分钟,已经落后于别人,只能在别人都以为‘他挂机’了的期间,在野区猥琐发育了。
时间并不多。
终究是要面对许多不同的敌人的。
理想千千万,不如一事方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