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灵隐寺与陈珂道别,陈兴、罗宏俊便没了继续游玩的心思,当即返程余杭。一路颠簸暂且不提,待回到余杭衙门时,已是日暮时分,太阳西沉欲坠,倦鸟也已归林,只树丫上的乌鸦呱呱叫个不停,着实令人心烦。
两人一进门,赵双刀便迎了上来,“大人回来了。”
陈兴‘嗯’了一声,无意一瞥,却不见洪秀全,“对了,洪秀全哪去了?”
赵双刀见两人心不在焉,便知在杭州一定发生了什么,听陈兴提及洪秀全,便提醒道,“大人不是让他注意王培中动向吗?王培中去了临县,洪秀全暗中也跟着一块去了。”
陈兴这才想起自己的确嘱咐过,因而拍了脑门,“脑子里全是浆糊,都搞忘了。王培中去临县干什么?”
赵双刀嘴巴动了动,“他捐钱给临县建了个桥,今天差不多完工,去剪个彩。”
所有事情串在一起,关于王培中所有事情已经有了大致脉络:为了给杭州城某些官员生儿子,在三圣庵养了一批女人,为了防止这些尼姑生不出儿子,便从外地拐骗男婴;女尼姑欲求不满,便勾搭成奸,后又割头埋尸……
这样的人,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命,做善事竟然都做到临县去了。
“呵呵……”陈兴闻言无奈一笑,“还真应了那陈珂的话,面上好看啊。到处做善事,谁会相信他竟然还做过那些事?”
罗宏俊也是一笑,“现在想想,一些老板……厂里员工天天996,工资死不涨,员工叫他周扒皮;可在外面,这人到处撒钱捐款,别人叫他慈善家。他不知道捐的那些钱可以改善厂里员工生活吗?当然知道,可他没必要去做,因为没好处啊!到外面捐款就不同了,得个慈善家的名头,这面上多好看啊,以后问上面要什么政策扶持,那也是加分项啊……”
赵双刀:“大人,这周扒皮、996、慈善家、政策扶持……是什么意思啊?”
对于这个问题,罗宏俊直接选择无视,却是反问,“如果我说王培中的案子就到这里不查了,你怎么想?”
赵双刀闻言眉间一皱,盯着罗宏俊道,“为什么不查?你怕了?”
罗宏俊被赵双刀那阴冷的眼睛看得全身起疙瘩,“当然不是,关口这案子牵扯的人太多了。尼姑庵那群尼姑不知和多少人有牵扯,这要是抖出来,有太多人脸上不好看。”
“所以那些人就活该去死?他们的脸,比那些人的命还重要?”赵双刀声音中已然带了不善,“都说人做了官就会变,现在看来,真是一点不假,只去了一趟杭州,就变了这么多!”
罗宏俊被这话说得有些无言以对,陈兴却是嚷嚷,“现在人都押到杭州去了,石纶又死了,你说,我们还能怎么查!”
“怎么不能!”赵双刀立刻道,“那石纶说过,昌化、于潜、富阳、长兴、德清、萧山,时有男婴被拐,丢了孩子的父母总会去找自己的孩子吧!那些人就是苦主!只要找到他们丢的孩子,还愁没有王培中的罪证吗!”
“说的轻巧,真那么好找,那些人早就找到了,还等我们去找?”陈兴针锋相对道,“就算找到那些人,得到什么时候?”
见陈兴斗鸡眼似的盯着自己,赵双刀反倒笑了起来,“好找还用官府找吗?”
赵双刀声音不大,可这句话却是让陈兴呼吸一窒。
赵双刀继续道,“难找就不去找?难做的事就不去做?呵呵……容易的事,老百姓不敢找衙门;困难的事,像大人这样的衙门又不管……真是难也不是、容易也不是,要不怎么说官好当、老百姓难当呢!”
陈兴虽然偶有吃瘪,可像现在被人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头一遭。陈兴想说话,可偏偏一句话也驳不了,只得握着拳头生闷气。
若是平常,罗宏俊看到陈兴吃瘪说不得还得暗暗偷笑,只现在却是笑不起来。罗宏俊当初大学毕业留校做了辅导员,这结果看似很平常,可为了这个辅导员,天知道罗宏俊求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心思!如果把大明比做大学,那自己当初想着留校任教,就相当于老百姓求官府诉苦……还真是感同身受啊……
罗宏俊心底叹了口气,上前挡在陈兴身前,“不要这么偏激,不是真的不做,只是现在没头绪,这不是想和你打个商量吗?”
“有什么好商量的。”赵双刀也知自己方才言语有些指桑骂槐,却也不想拉下脸道歉,因转过脸不看陈兴,“大人如果想查,小人立刻前往富阳、于潜等地打听。至于被拐的孩子……王培中既是给杭州城的‘大人’送子,只要打听哪些官员多年没有儿子,这几年却突然有了儿子就行。如果孩子有胎记,去核对便是。”
说到这,赵双刀叹了口气,“至于那些没有胎记、也没办法证明的,就只有……”说着,赵双刀便不说话了,却是看向罗宏俊,显然在等罗宏俊的回答。
罗宏俊如何不明白赵双刀的意思?明代可没有DNA检测技术,甚至明代人对于亲子鉴定的方法还停留在滴血验亲上,作为现代人的罗宏俊可知道‘滴血验亲’这法子有多不靠谱。没有胎记,又没办法验证,不满月的孩子又不可能记得爹妈长什么样……那孩子就只能是丢了!
罗宏俊:“也只能这样了,至于杭州哪些大人最近才有的孩子,那只能靠洪秀全去打听了。”
“我看没那么麻烦!”陈兴突然插嘴,“那石纶说尼姑生男孩,丢孩子的就失而复得……哼,要是我,才不会让他们失而复得呢!”
罗宏俊:“怎么说?”
“这就和我造假货……”陈兴是气住了,当着赵双刀的面险些就露馅,“这就和造假货一样。这造出来的假货,有的能以假乱真,有的出了岔子,就成了残次品。以假乱真的能卖大价钱,这残次品虽说唬不住行家,可丢了也怪可惜的,骗骗门外汉总行吧?”
罗宏俊明白了,眼睛不由放了亮光,“你是说,就算尼姑生了男孩,拐过来备份的孩子的也不会还回去,而是卖给其他人。”
“对喽。”见罗宏俊这幅模样,陈兴也忘了方才不快,“多少年生不出孩子,这尼姑给生下来了,那就是大功臣啊,肯定是要接回去的。可这备份的孩子没满月要吃奶啊,这怎么办?只能尽快、就近啊。”
罗宏俊:“就近卖给了余杭的某些大户!”
陈兴瞥了眼赵双刀,“我看你其他地方也不用去,现在把黄秋明找来,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赵双刀还记得上次黄秋明找来几千人挖山呢,可见这巡检虽然是个软蛋,但对余杭这一亩三分地是熟的不得了。虽然觉得陈兴说的的确可能是最好的办法,看瞧着陈兴那得意洋洋的样,赵双刀还是直接打击道,“喊个人就能解决的事,大人刚才还不想去做,看来大人……”
陈兴脸都黑了,原本想着自己这一番机警,赵双刀就算不跪下唱征服,至少也得低头认错吧?谁曾想不仅没服软,还顺势损了自己!
陈兴急忙打断,“我那是想考验你有没有不怕艰难困苦的决心!现在你通过考验了,本大人决定,叫黄秋明过来的重任就交给你了,让他列个表,把那些有问题的大户一个个都请过来……”见赵双刀面露揶揄,陈兴急忙道,“那个……本官肚子有些不舒服,得先去一趟茅厕,嗯……你们先聊着,本官去去就回。”
说罢,陈兴便一溜烟的抛开了,只赵双刀在背后道,“大人,你跑错地方了,茅厕是这个方向!”
待陈兴离开,罗宏俊才道,“他就这样,其实心眼不坏。”
“我知道。”赵双刀面无表情,“但是我觉得让黄秋明去找那些大户的做法有些欠妥当。”
罗宏俊略一思量,“你是说黄秋明会……”
赵双刀点头,“在山东时候,我们哪怕用刀架在村民脖子上,也没见他们那么卖力办事。大人刚才说的那什么捐款,也有些道理,所谓无利不往,上次孔井山……那些大户卖力的有些过了头。”
……
黄秋明本在馆子里泡酒,听说知县、县丞大人有要事相商,当即便屁颠屁颠的到了县衙。一路紧赶慢赶,可把黄秋明累得不轻,进了县衙还喘着粗气,却见陈兴迎头端坐上首,“县尊大人这么着急叫下官过来是有什么事啊?”
陈兴原本是想叫黄秋明列个单子,然后让他直接带巡检司的弓兵把人请来,可听了罗宏俊和赵双刀的话后也觉得在理,便也采纳了,因道,“问个事,最近几年,咱们余杭有没有哪家是突然得了儿子、或者家里添了男孩的?”
最近余杭事虽然不少,但大多数人只知道抓了三圣庵和青莲寺僧尼,还在孔井山挖出尸骨。其他的,比如僧尼乱搞、王培中可能拐卖男婴,这些只有县衙内部人员才知道,是以黄秋明一时也不明白为什么陈兴会突然问到谁家生了儿子。
既然不明白,黄秋明便也没多想,便依照记忆叙述起来,“这个,好像还真那么几家。朱家长房,原本也没听说他哪个媳妇儿怀孕,前年新添了一个儿子,后来说是丫鬟怀上的;再有金家,也是突然多了个儿子,听说是从姑婆家过继来的……”
黄秋明掰着手指絮絮叨叨说着,一旁的罗宏俊提笔记录,不多会儿,竟列出了二十多个!
黄秋明:“还有孙家那小子,娶了三房,两年多都没动静,前年去趟杭州带回个女人,偏就怀上了,还真生出个带把的……”
已经写了三张纸,眼看黄秋明还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罗宏俊不由叫停,“等等,你也别说具体的了,直接说把,类似的一共多少家。”
黄秋明摸着下巴想了想,“不少,得三十多家。”
罗宏俊还在揉着发酸的手腕,一听这数字,不由觉得头皮发麻,当即道,“你现在带人去把那些人给请到县衙来。”
一听要请人来县衙,黄秋明立刻来了精神,“他们是犯了什么事吗?”
罗宏俊刚想回答,陈兴不耐烦道,“让你去,你就去,问这么多干什么。事,肯定是有的,难不成本官还请他们吃饭?对了——让他们把孩子也带上。”
虽说陈兴说话有些不好听,可黄秋明也没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得,您老都发话了,小人哪敢怠慢啊,但是……这些人东南西北住哪的都有,一时半会儿也叫不来,不如定个时间,让他们一起过来?”
陈兴一听,也觉得在理,“那就后天吧,下午两点,嗯……未时,让他们吃了饭再来,本官不管饭啊。”
黄秋明听得那叫汗啊,吃了饭再过来,未时……有些住得远的得早午饭一块吃啊,再说,人家也看不上县衙的饭呐。心里虽然不以为然,黄秋明却没有表现出一点半点,“大人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着,便退了下去。
待黄秋明退下,陈兴对赵双刀道,“趁这段时间,你去附近三个县看看,有谁家近几年丢了孩子的,如果丢了,有胎记的标注一下,后天好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