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
下去包扎完毕的门子回到花厅,一眼就看见还在慢悠悠吃饭的陈兴、罗宏俊,那心里立时就垮下来一半儿——这俩人脸皮怎么这么厚?没见着家里都着火了吗?你们不帮着救火也就算了,这么安安稳稳、心无旁骛的在这吃饭是几个意思?
门子上前作揖,“二位老爷吃的如何?”
陈兴脸皮本来就比城墙还厚,尽管听出门子话中揶揄,却装作浑然不知,却是徒手抱着一只烧鸡,“还行吧,这烧鸡不错,怎么做的?”
就在这时,赵双刀与黄秋明却是带了十几个兵丁进了花厅。外面下着雨,赵双刀这些人又没穿蓑衣,就那么湿漉漉的进来,一步一个水脚印。
门子见状立刻尖叫,“你们来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
门子话说一半,赵双刀便不耐烦的把门子推开。
那门子见赵双刀来势汹汹本就害怕,嘴上虽然倔强,可说话时候完全是往后退的,如今又挨了赵双刀这一推,直接就被赵双刀推得仰倒在地,只有脑壳子砸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接着便是抱头的唉吆喂了。
看见赵双刀,罗宏俊丢下手中的筷子,“带了多少人?”
赵双刀看了眼远处的即将熄灭的火光,“十三个,加上巡检司的二十七名弓兵,差不多可以封锁出入口。”
王府上下百十人,占地又大,四十人想要彻底控制王府本就困难,更何况今夜王府还遇上失火的事?里里外外早已乱成一锅乱粥。黑夜加失火,这样的情况想要彻底控制根本就是不可能,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封锁出入口。
罗宏俊闻言点头,却是看向黄秋明,“黄巡检,你的人呢?”
当王府内宅传出巨响、继而升起火光时,黄秋明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待赵双刀要自己带着弓兵闯入王府时,黄秋明仍感觉有些不真实,哪怕到了现在,黄秋明仍然有些浑浑噩噩——传闻背景通天的王大爷就这么倒了?这才多久啊!
听得罗宏俊发问,黄秋明浑身都是一颤,结巴道,“哦……那个,一部分进来押管,另一部分沿着围墙巡逻,以防有人翻墙逃跑。”
陈兴闻言将啃了一半的烧鸡丢回盘子,“你的人可靠吧?”
黄秋明闻言立刻弓腰做了个求饶的姿势,“大人,您都警告过我了,我哪敢再做哪些事啊。”
这就得回到陈兴、罗宏俊公堂宣讲律法那天了。余杭大户这么多,有胆子小的,总有胆子大的呀,胆子小的,譬如徐家老头,转身悄悄就来自首了,可是胆子大的却是压根不知道害怕是何物,因而也就没招供。后来罗宏俊直接让徐家老头举报他人,这一连串,几乎把在场大半乡绅都给卷了进来。
按说到这里该雷霆之怒捉人拿人了,可就在陈兴下令衙役拿人时候,却有一个大户当场喊了出来——黄巡检,你不是说收了钱,包管我们没事吗?这怎么还拿人呐!
这句话出来,立刻引起众人响应,至此陈兴才明白,自己这边辛辛苦苦忙着查案,另一边黄秋明面上对自己言听计从,背地里却是对这些大户多加勒索。但凡自己这边有什么动静,黄秋明转身就告知那些手里犯事的大户。
陈兴当时还被那场面吓住了,倒是罗宏俊,当场下令强行拿人。面对那些曾经是土匪、言行举止相当粗鲁的衙役,那些大户惊怒交加,于是悲愤之下,便将黄秋明做过的那些屁事都扯了出来:上至协同王培中走私买卖,中至勒索乡绅,下至酒店赖账不给钱……大事小事,全都扯了出来。
这一下可就叼登大发了。
原本陈罗二人只以为黄秋明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谁能想到还有这么多‘劣迹’?走私买卖,勒索乡绅、欠债赖账……朱元璋老爷子开国之初可就定下了规矩,凡贪赃六十两白银者,即将之剥皮揎草。
剥皮揎草什么意思?就是把人皮完整剥下来,做成袋状,在里面填充稻草后悬挂示众。大明律,那规矩可是严的不得了,按这个来,黄秋明就是有一百张皮也不够剥的,顺带着,还有巡检司那些喽啰弓兵,基本一个也跑不了。
县衙大堂本来只有那些犯了事的大户跪地求饶,一下秒,黄秋明也加入求饶行业,顺带着,外面候着的巡检司弓兵也争着进来跪地求饶……
陈兴也不能把巡检司上下都裁了,只得骂了一通,算是手里攥着个把柄,这事也就算了。
结果那些大户又不答应了:大家都是犯了事的,凭什么光饶了巡检司的?
这时候,罗宏俊又重述了自行招供、检举的好处,于是在罗宏俊启发之下,这些大户纷纷加入相互检举行业……只半天时间,基本就把事情弄了个清清楚楚……
……
虽然黄秋明嘴上说着不敢,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不敢’二字的有效期估计也就十天半个月,甚至还不到;再者,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就算黄秋明这个做头头的守规矩,下面那些小鬼什么样,也很难保证。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今天别出什么纰漏就好。
陈兴闻言点头,也就这时,洪秀全也是进了花厅。
洪秀全也是披了一身湿皮,进了花厅,也不废话,直接将王培中割下来的半张面皮丢向陈兴。
见洪秀全丢什么东西过来,陈兴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下意识的便去接。
半张脸皮淋了水,血已经流的差不多,因而陈兴只感觉是一块生肉,“这不是跑厨房拿了块猪肉吧……”
说话间,陈兴又翻了过来,却见上面是一连串的七颗黑痣,三魂七魄损失吓丢了一半,屁股一软,却是直接摔到桌子底下,顺手就把那块‘生肉’丢了出去,“这他妈什么东西!”
陈兴鼻涕泡都吓出来了,要不是罗宏俊去扶,估计这一时半会儿都起不来。
陈兴丢东西的本事不低,那脸皮好巧不巧就丢到了赵双刀脚边。
赵双刀也好奇究竟什么东西能把陈兴吓成那样,见东西掉在自己脚边,低头一看,却见上面是七颗黑痣,立时也反应过来,那张脸立刻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却是捡起面皮走向洪秀全。
赵双刀一手攥着王培中的脸皮,一手抓住洪秀全的衣襟,厉声质问,“你杀了他?”
赵双刀这话吼得大声,几乎要把常人耳朵震聋,所有人,陈兴、罗宏俊、黄秋明、甚至门子、衙役,都呆呆的看着发怒的赵双刀——在他们看来,赵双刀和洪秀全都是县尊心腹,该是兄弟才对,怎么会像仇人一样?
虽被赵双刀这么抓着,洪秀全却是不甚在意,只看向陈兴、罗宏俊的方向。
看见洪秀全的目光,赵双刀慢慢松开抓住衣襟的手,却是缓缓转向陈兴、罗宏俊,一字一顿道,“是大人要他杀的?”
陈兴、罗宏俊被这话问得发怔,赵双刀见两人这幅反应更是气急,却是将王培中的面皮狠狠掷向罗宏俊……
只听啪的一声,却是那面皮恰好砸在罗宏俊面门上!面皮掉落地上,罗宏俊白净的脸上却是留下一块红得极其明显的痕迹。
众人都被赵双刀这一举动惊呆了,只赵双刀却仍然处在暴怒中,“今天不是抓王培中吗?怎么会杀了他!”
一旁吓懵的门子闻言也是回过神来,只他已被刚才一幕吓得腿脚酥软,根本站不起来,只得跪趴着去捡地上的面皮,拾起一看,七颗黑痣、错不了了,当即嚎啕大哭起来,“老爷啊……”
罗宏俊摸了摸疼得发木的脸,却是缓缓站起,对黄秋明道,“把这人拖下去!”
黄秋明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也难怪如此,就算黄秋明现在已经站在王府,可他还是不太相信王培中已死;再者,黄秋明也不明白为什么死了一个王培中会让赵双刀这么恼怒。看着赵双刀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黄秋明怀了避事的心态,当即把摊在地上嚎丧的门子拖出花厅。
门子的嚎丧声渐渐变小,直至彻底消失,花厅内,就只有雨水砸在屋檐上的哗哗声。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进堂内,花厅房檐的铁马被吹得叮当作响,似催促的铃声。至此,罗宏俊才绕过桌子缓缓走向赵双刀。
“别!”见赵双刀暴怒模样,陈兴急忙拉住罗宏俊。只罗宏俊却是看了眼陈兴,继而一根根掰开陈兴的手指,“没事的。”
见罗宏俊当真走到自己面前,赵双刀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还在滴水的头发贴着面门,只露出那一双猩红的眼睛,“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罗宏俊毫不畏惧,就那么直视赵双刀的眼睛,“知道。”又强调一遍,“我当然知道。”
赵双刀怒吼一声,“说!”
罗宏俊叹了口气,“你加入衙门,无非是想堂堂正正抓住王培中。”
赵双刀呼吸一顿,右手握拳又松开,松开又握拳,来回往复多次,挣扎着道,“那大人为什么还要……”
“就因为不能堂堂正正!”罗宏俊平静的回答。
赵双刀诧异的睁大眼睛。
罗宏俊右手指着衙门的方向,“疯疯癫癫的普刘氏你不知道吗?县衙花厅的棺材你看不见吗?里面装的什么你不清楚吗?”左手指着地上王培中的面皮,“我也想堂堂正正的用《大明律》抓他,可一个王培中牵扯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我想抓他,那些人不会让我抓!没错,我说过‘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的话,可现在他们都不守法!你告诉我,没有人遵守的《大明律》有什么用!堂堂正正?我也想,可我做不到!我只能这么偷偷摸摸!”
陈兴在桌那边也是站起,低着声音道,“赵双刀,你和王培中有仇,按说让你动手才是最合适的,可我和小罗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让洪秀全去,这什么原因……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