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地回了尚宫局,总算是结束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过多纠结于过去,总是无益,哪怕心中有再多的难舍不甘,也只能和着往事一同咽下去。
“疏桐……”周亦雅见唐疏桐回来了,忙上前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唐疏桐摇摇头,浅浅一笑。
黑发染了白雪,如今一进屋,却被炭炉的炽热温度融化,湿了发梢。周亦雅见状,取来丝帕,替唐疏桐擦干了湿发。
“你若真的没事,又怎会这样垂头丧气的。”周亦雅说道。
唐疏桐望了望她,不再作声
午后,雪总算是停了,冬日的暖阳,温柔明媚,驱散了寒意瑟瑟,爱抚着天地万物。
“疏桐姑娘,皇后娘娘逛园偶经尚宫局,遂召见疏桐姑娘同行。”皇后身旁的侍女又来传话。
唐疏桐点了点头,便随她出去。
钱皇后出行,身后总是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一如宫娥、女官、太监之类的人,这也是宫中的规制,从前刚封后时,钱皇后还时时跟唐疏桐抱怨仪仗的繁琐,总像是栓在自己身上的一根链子。
不过现在的钱皇后已经全然习惯了。
可是这皇后的身份,何尝又不是一根链子呢。
“本宫见天气放晴,冬阳正好,索性拉上你出来逛逛!”雪后初晴,使的钱皇后心情大好。
“难得皇后娘娘有兴致,奴婢也是无事,正好陪娘娘闲逛。”唐疏桐笑道。
“对了,你回宫后可有去清宁宫看看?”又走了半晌,钱皇后突然问道。
“怕触目伤情,所以不曾去过。”唐疏桐答道,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去,只是清宁宫里,全是诚孝皇后的旧物,睹物思人,难免伤情。
“诚孝皇后已经故去三年有余,慧川一直静闭清宁宫中守孝,如今你回来了,不妨跟本宫一同去探视探视她。”钱皇后邀到。
“那就听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于是一行人又掉头去往清宁宫。
行至清宁宫门口,便已嗅到香烛之味,又听闻内里传来诵经之声,却还比当初诚孝皇后在世时,冷清一万倍。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凄惨之景,倒让唐疏桐望而却步了。
“走吧。”钱皇后拉了拉唐疏桐,又再带了贴身宫女往里去。
仪仗队伍,则留在了清宁宫外,恐惊扰了诚孝皇后亡灵的清静。
入内,只有寥寥几人身着缟素侍立,梁柱窗台,也是挂满白绫丧花。
已然过去三年,世上之人大多已经遗忘诚孝皇后的故逝,只有这清宁宫,还在祭奠哀悼。
再进殿内,披麻戴孝的慧川,独自跪在殿中诚孝皇后的灵位前,诵经超度,三年如一日,她似乎已经全然习惯了这样无人问津的生活,以至于对钱皇后和唐疏桐的到来,毫无察觉。
唐疏桐缓缓走了过去,静立慧川背后,待她诵完一段佛经休息的片刻,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慧川回头,黯然无神的双眸,掠过一丝惊讶,而后又是满眼神伤,微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是满眼噙了泪。
唐疏桐知道她会问起自己再回宫中的缘由,遂苦涩笑了笑:“说来话长。”
“总之,不是什么开心事,那就不必说了。”慧川也回了浅浅一笑,她是极聪慧的,善于察言观色,也知追问无益。
唐疏桐扶了慧川起身,待慧川向钱皇后行了礼后,又径自跪在诚孝皇后灵位前,磕了三个头,焚了三炷香。
寒暄良久,旧事重提,又不免引得二人落泪纷纷。
“可是,你也总不能为诚孝皇后守一辈子孝,三年守孝期如今都满了,皇上迟早会撤去清宁宫的守丧布置,总得寻些别的事做才是,你放心,我会好好安置你的。”钱皇后关切道。
守孝期已满,清宁宫用得空出来,若是长久保留守丧的样子,也是不大吉利的。
“实在不行,就请皇后娘娘遣奴婢去皇陵替诚孝皇后守陵吧。”慧川垂眸道,忧郁的眼神,有些让人心疼,她当初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巾帼英雄,如今却是唯唯诺诺,低声下气。
“你这就是糊涂了,你若要报诚孝皇后的知遇之恩,三年的静闭诵经,已经足够了,诚孝皇后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想你的大好年华去皇陵度过了,她会心疼你的。”钱皇后皱眉劝道。
慧川摇了摇头:“娘娘有所不知,奴婢此举既是报诚孝皇后的知遇之恩,也是为求自保,当年,受太皇太后之命,得罪过王振数次,如今王振受皇上宠信,正是炙手可热之时。他不会放过我的……”
上官慧川跟随诚孝皇后多年,是诚孝皇后的左膀右臂,所以便也因为诚孝皇后对王振的打压,得罪了王振多年,所以跟王振的恩怨,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太皇太后故去,她惊惧也是难免的。
相比之下,唐疏桐当初对王振的得罪,简直不值一提。
“可你要想想,他若要报复你,就算你去了皇陵难道就能得以保全吗?至少在宫中,本宫可以替诚孝皇后庇护你,他王振再如何煊赫,本宫是中宫之主,他不敢怎样的。”钱皇后连忙宽慰。
慧川若有所思,半晌,才点点头。
繁华落幕,只剩唏嘘,你方唱罢我登场,这诺大的宫廷舞台,永远不会停场。
回了尚宫局还未来得及坐下,周亦雅匆忙跑上前来:“你可算回来了,那位小公公尹奉己被金公公发现昨夜偷偷放了我们,此刻正在杖打他,看样子,是下了狠手,他到底是因为咱们的事被罚,我们还是去救救他吧。”
“有此事?”唐疏桐心中焦灼不安,怎么也是自己连累了别人。
周亦雅连忙点了点头。
“那你带我去。”
“可那位金公公会听咱们的话吗?”周亦雅询问道。
“都这个时候了,只有先去看看情况才能做处置啊。”
三步并作一步走,转眼也赶到了金公公杖打尹奉己的小院子里。
周遭都围了些冷眼看客,熙熙攘攘,指指点点。
“往死里打!”金公公坐在木椅上,尖声细气地呵斥:“我的吩咐都敢不听,这次若放过了,日后怕是人人都敢违逆我的吩咐。”
院中,尹奉己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哭嚎着求饶,清秀的面容揉杂成一团,汗珠湿了头发。
身旁,则是另一位膀大腰圆的太监,抡起棍棒,砰砰下落,只听那吓人的声音便知下手不轻,每一棍都重重打在尹奉己的腿骨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唐疏桐进院见此惨状,便忍不住冲上前去,大喝:“住手!”
那太监闻声,条件反射地停手了。
“哟,这不是昨夜那个小宫女儿吗,正好你来了,就一起挨打吧,昨日他放了你,别以为就躲得过了!”木椅上的金公公细细端详了唐疏桐和周亦雅一番,慢悠悠笑道,用舒缓的语气说着刻薄的话语。
那金公公细眉鹰眼,白面油光,神色奸邪狡佞,一看面相就不是简单角色。
“且慢,金公公,我本是尚宫局女史,若要责罚,也该由方尚宫来处置,就不劳金公公操心了。”唐疏桐走上前拱手笑道,不紧不慢,镇定自若。
“哟呵!”金公公听了唐疏桐的话,惊叹了声,却仍面不改色,不过安然靠于木椅上的后背,微微离开,坐直了笑笑,还是那样狡黠渗人的笑容:“你可知,我是何人?”
唐疏桐摇了摇头:“不知!”
“大胆!”那位执杖的太监呵斥道:“我们金公公金春盛可是司礼监秉笔金英公公的表侄,你胆敢无礼!”
对于这位司礼监秉笔金英太监,唐疏桐曾也略有耳闻,宣德年间,金英就极受仁宗皇帝宠信,曾被赐给免死诏,后来又被赐给银记,还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谓风头一时无二。
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朱祁镇上位后,极为宠信王振,所以王振越过金英,独搅大权,出掌司礼监掌印一职,金英只好退居司礼监秉笔。
不过金英此时的权势仍然不低,仅次于王振而已。
一方,是因为自己受责的尹奉己,另一方又是权臣亲信金春盛,唐疏桐不免犯难,可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为自己受罚。
“金公公大人不计小人过,也怎会跟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后生计较。”唐疏桐颔首,赔笑道。
“你错了。”金春盛咯咯地笑了笑,曲身凑近了些道:“我呀,还就是个小人,就喜欢计较!”
“给我一起打!”语罢,金春盛有些病态地大笑起来,似乎很享受观赏杖打别人的乐趣,这些人的心,不知都扭曲成什么样了,所以才会有这样奇怪的癖好。
“且慢!”唐疏桐又大喝一声,总要拖延时间,想想办法。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你别指望搬出你们方尚宫,她都要敬我三分,你们尚宫局的人犯了事儿我替她责罚,我不信她敢有多言!”金春盛有些不耐烦了。
唐疏桐当然不指望搬出方尚宫,如今大明朝宦官权重,本属女官的职责,大都被宦官架空,所以无力同宦官抗衡。
“公公滥用私刑,若是被皇后娘娘知晓了,定是会追究公公责任的,公公犯不着因我们三个,违了宫规,不值当。”唐疏桐向前走了两步,晓以利弊。
金春盛指了指唐疏桐,咧嘴笑着:“不简单啊,你这是拿皇后娘娘在威胁我啊?你以为,皇后娘娘日夜操劳,会过问这等事?再说了,你们有错在先,我责罚,不过是依法行事,我看有谁敢去皇后娘娘面前乱说,我不扒了他的皮!”
“给我打!”
令下,又上来两个彪悍的太监,欲过来拖唐疏桐与周亦雅二人去院中。
“疏桐,你快说点什么啊,他们真要打我们了!”周亦雅见情形,也慌了,忙拉了拉唐疏桐袖角,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