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天低垂,雪飘飞。
从前在王府的冬衣诸如:大氅、毛领一类的,唐疏桐一件都不曾带走,如今只穿着宫中配给的御寒衣物,不胜寒意。
北风肆无忌惮地呼啸,让人畏惧。
不过慈宁宫却是十分暖和。
人上了岁数,难免会怕冷,孙太后也不例外,遂令慈宁宫上下每间殿宇都不间断地生着炉子,那暖意溢出,就连院子里,也是如春般温暖。
离宫宴还有些时辰,不过后妃们早早地都来了慈宁宫,除了唐疏桐熟识的钱皇后、刘敬妃、武昭嫔、夏贵人之外,还有不少面生的妃嫔。
钱皇后外着明黄色大衫,内衬正红色圆领鞠衣,肩上的织金云霞龙纹霞帔垂至裙上,身后跟着一众妃嫔,不怒自威,颇有中宫风范。
院子里搭了戏台,众后妃则陪伴着孙太后观赏着歌舞乐曲,有说有笑,人一多起来,只凭这热闹万分倒也将寒意悉数驱散。
昨日唐疏桐已经亲自将宴会上的三台戏看了一遍,她是不懂戏的,所以也不知伶人们咿咿呀呀地唱的是什么,不过看样子也是中规中矩,无功无过的。
歌舞唱罢,戏子们陆续登场。
这第一出,是《琵琶记》。
“……这妮子无礼,却将言语来冲撞我。我的言语到不中呵,孩儿,夫言中听父言违,懊恨孩儿见识迷。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莲步轻移,笙歌婉转,启齿相合,似燕语呢喃;黛眉粉面,更比桃花娇艳,低眉颔首间,却是风情万种,抬眼顾盼,眼波流转迷离。
《琵琶记》唱罢,便该《拜月亭登场。
“……崔郎蟾宫折桂枝,
忘了当年发愿时。
难道负心竟至此,
独坐草堂自寻思……
……
三载未曾来半纸,
空劳牵挂一场痴……”
虽然唐疏桐只听过一次这三场戏,可她分明觉得眼前所唱的,并不是后面的《拜月亭》和《白兔记》,无论是唱戏的伶人还是他们的装束,似乎都不是昨天见到的。
唐疏桐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遂偷偷望了望诸位听客,众人都聚精于戏台,似乎也并无异样。
唐疏桐偷偷走至钱皇后身后,俯身佯装斟茶,实则是低声询问:“皇后娘娘,台上这出戏可是《拜月亭》?”
钱皇后微微往后倾身,仪态端庄,掩嘴低声道:“这是《临江驿》。”
《临江驿》?难道她们偷偷换了出戏,竟然还未通知自己,唐疏桐略有些慌神,虽然换了出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块总归是自己负责的,若有什么差池……
“怎么?你不知道吗?这戏不是你们司乐司安排的吗?”钱皇后询问道。
“许是她们换了出戏,最开始安排的是《琵琶记》、《拜月亭》和《白兔记》三出戏,不知为何台上演得却是《临江驿》。”唐疏桐颔首回道。
钱皇后转过头,面色微有些诧异:“《白兔记》和《拜月亭》都挺好,为何换成这出《临江驿》?这出杂剧在宫宴少有出现,你不知道,难道司乐司别的人也不知道吗?”
唐疏桐摇了摇头,不作回答。暗自觉得似乎有人刻意布下了个圈套,只不过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静观其变吧。
《临江驿》演罢,席中便有位面生的妃嫔起身,容貌并不出色,且看她装束,位份不高,不是才人就是选侍。
“皇后娘娘,妾身觉得,这出戏十分不错。”她笑道。
“何出此言?”钱皇后应声问道。
“这出《临江驿》中张翠鸾为崔通原配,即便崔通背亲忘旧又娶主考官赵礼部之女为妻,最终,翠鸾依旧是正妻,这就是在告诉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切莫效仿赵女,觊觎不该觊觎的位置!”那位妃嫔说话时,故意瞥了夏贵人几眼,似乎是在暗讽夏贵人僭越,又道:“而崔通变心抛弃原配嫡妻,就是个昏碌之人,那赵女凶悍善妒,就应了翠鸾说的无廉无耻、下贱不堪,活该沦为婢女!”
出人意料的是,平日嚣张跋扈的夏贵人受此讥讽却并未像意料中那般,怒火中烧,反而是莫名其妙地得意一笑。
直到唐疏桐无意间看到了孙太后忽然冷若冰霜的面孔,唐疏桐才意识到她们的意图。
孙太后曾经就是先帝的妾室,最后凭借先帝的宠爱和皇子,挤掉了先帝原配嫡妻静慈仙师胡善详,登上凤位,如今静慈仙师仙逝后,又只以嫔御之礼薄葬,外界本就议论纷纷。
这一出戏,再加上那位妃嫔的一番谩骂,肯定是把孙太后惹怒了。
“哦?是吗?”孙太后并未发作,只笑了笑道:“你继续说。”
那妃嫔还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话已经得罪了孙太后,反而以为自己吸引了孙太后注意,洋洋得意地道:“所以,妾身以为,原配就是原配,容不得半点僭越,凭他是谁,若是想取而代之,就是自寻死路,皇上的发妻—皇后娘娘,永远只有一个!”
席中,但凡还有些头脑的人,一早便已知这位嫔妃说错话了,所以都对她的一无所知投以诧异的眼神。
那妃嫔又启唇欲言,还未出声,她身旁的侍女便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她,她回头望了望,两只眼珠转了转,片刻,方才意识到,自己所言大为不妥,虽然讽刺了夏贵人,但连带着却是把孙太后给实实在在地骂了一遍。
“妾身失言,还请太后娘娘赐罪。”那妃嫔立马跪下谢罪。
孙太后面带微笑不语,半晌,又缓缓道:“你何罪之有啊?我看你言之凿凿,说得都很有道理。”
不过,那妃嫔还算聪明,回答:“妾身不该僭越,妄议后位。”
这样的回答,避开了方才对孙太后的非议,也好给孙太后一个台阶,不然众人都会觉得,孙太后自觉当初自己得位不正,所以不许人议论。
孙太后得了理由,便冷笑了声:“既知罪,还算你有些脑子,不过像你这样轻薄之人,实在不宜伴圣,贬为庶人,逐去浣衣局吧。”
得令,那妃嫔也并不求饶,只是凝了泪默默谢恩起身,退出席外。
想必她也知道,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就是当众讽刺羞辱了孙太后,孙太后能留她一条命,已经是格外开恩。
只是一下子从娘娘变成奴婢,还是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吧。
“宫宴上哀家从未见过这出戏,为何今日排了这出,荒腔走板的,扰了哀家兴致!”孙太后猛然拍桌,大发雷霆。
众人见孙太后发怒,纷纷起身下跪,齐声道:“太后娘娘息怒!”
“太后娘娘,要妾身说,这司乐司当差愈发怠慢了,放着好好的《拜月亭》、《荆钗记》等不排,却偏排了这出,也不知,是谁吩咐的。”众人一噤声,夏贵人便大声说道。
原来,矛头是指向自己的,唐疏桐这时才意识到,这盘棋,她们可布置得真是精妙万分,花了这么些功夫,为着的是这一步。
不过唐疏桐还是有些底气的,当初排戏盖章的那簿名册上,并没有《临江驿》这出,所以她们就算要赖,也不见得就证据充分了。
“这戏,是谁排的?”听了夏贵人的谗言,孙太后便开始问责。
“回太后娘娘,咱们司乐司各有分工,这出杂戏是由唐司乐来安排的。”另外三个司乐见状,全部抱团,上前异口同声地附和脱罪。
唐疏桐本也没指望她们会替自己说话,虽为同僚,但不过都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各怀鬼胎罢了。
“唐司乐。”孙太后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而后,微微一笑摇摇头:“又是你?”
唐疏桐忙道:“回太后娘娘,确实是奴婢负责排戏,不过昨日所排三出戏为《琵琶记》、《拜月亭》、《白兔记》,并没有这一出《临江驿》,至于今日伶人为何突然唱了这出,奴婢也不知情。”
夏贵人听了,挑眉冷嗤一声:“既是你负责排戏,又怎会有不知情之理,难不成是那戏子们擅作主张,借她们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夏贵人,奴婢初入司乐司,自然是按惯例排戏,又怎会排了一出宫宴上从未唱过的戏,奴婢可没有理由铤而走险,排这出《临江驿》。”唐疏桐辩解道。
“谁知道是否是有人背后支使你,借这出戏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夏贵人说此话时,又故意看了看钱皇后,原来这最终的枪头,是指向钱皇后的。
“唐司乐素日和皇后娘娘亲近,做事不会这么没有分寸的。”武昭嫔缓缓道,看似是在为唐疏桐开罪,实则却是将祸水引向了钱皇后。
孙太后饮茶不语,波澜不惊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钱皇后此时的境地,也是尴尬窘迫,不便开口。
唐疏桐卒然想起昨日自己曾在名册上落款印章,便道:“昨日伶人们拟来的名册上,奴婢曾落款印章,上面所写三出戏中,并没有《临江驿》,太后娘娘若不信奴婢的话,只需让蒋典乐寻来那册子,一看便知。”
“既如此,就传那蒋典乐拿名册来。”钱皇后道。
令下,便有侍女传唤了蒋典乐过来。
呈上了册子,太后一阅,不曾想,竟勃然色变,一把将册子扔在地上,众人见状,也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唐疏桐啊,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当哀家和这众人都瞎了吗?你自己看!”孙太后气急败坏,凤目圆睁,她当众受辱,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
果真入了圈套,看样子,夏贵人她们是早就备下了这陷阱,就等着唐疏桐浑然不知地一步步陷进去。
这份名册上,定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