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半日,终于才能落脚了,屋子虽说还是残旧,倒也还能住人。
才歇下,尹奉己便赶来了。
“恭喜疏桐姐姐荣升司乐!”尹奉己拱手道贺。
唐疏桐苦笑不语,像他这么单纯的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哪知风平浪静背后的风起云涌。所以听说唐疏桐晋升,第一反应便是道贺,他可不知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厉害。
“怎么见疏桐姐姐不是特别高兴啊?”落座,尹奉己盯着唐疏桐瞧了瞧,皱眉问道。
“没有,就是想着以后事情多了,闲不得了,所以有些郁闷。”唐疏桐笑道。
她不想破坏了尹奉己的单纯,所以觉得还是不让他知道太多,一直傻傻的,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宫廷的腥风血雨,他就不要参与了。
“原来疏桐姐姐是想偷懒啊。”尹奉己往后靠了靠,舒展开眉头,笑道。
“对啊,谁不想当个闲人啊。”
半晌,门外进来了位身着女官装束的面生女子。
“见过唐司乐。”那女子在唐疏桐身前,福身行礼。
“不知你是?”唐疏桐疑道。
“在下典乐蒋氏。”那女官并未起身,仍旧作曲身状,言行举止,规规矩矩,挑不出半点错处。
原来是蒋典乐,唐疏桐也知此刻卑躬屈膝的蒋典乐,一定恨极了自己,这位蒋典乐在典乐之位苦熬多年,好不容易盼着前司乐周氏犯事,按规制,就该由她升任司乐一职,可谁知,唐疏桐却横插一脚,拦了她的晋升之路。
记恨,也是人之常情。
“快快请起,我初来乍到,许多事务还不熟悉,还得劳烦蒋典乐多多指教才是。”唐疏桐扶蒋典乐起身,放低了姿态。
论年龄、论资历,都还是由唐疏桐来行礼才是,可奈何职位之别,前辈却向晚辈行礼。
难怪宫中人人都挣着往上爬,不然忍辱负重,谁又甘心。
“唐司乐言重了,您是一司之首,咱们都以你马首是瞻,担不起指教二字。”蒋典乐毕恭毕敬地答道。
“不知蒋典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蒋典乐应该又对自己心有怨怼,所以她此番前来,定是有事的。
蒋典乐双手呈上一方盒子,唐疏桐开盒一看,里面放置了一枚铜印。
“皇上册封旨来得突然,所以赶制这印有些匆忙,现在才送来,还请唐司乐莫要见怪。”蒋典乐道。
“辛苦蒋典乐跑一趟了。”唐疏桐谢道,又唤:“亦雅。”
应声,周亦雅便拿了些碎银子来,给了蒋典乐。
不曾想,蒋典乐连忙推辞,看她模样,十分真切,并非惺惺作态,而是真不想要。
入宫这么久了,其实谁是装的,谁是真的,唐疏桐一眼便能看出来了。
只是没想道,这位蒋典乐是这么位不贪财物之人,在这奉财如命的世道里,也算是一股清流了。
不过不知她是不爱财,还是只是不爱唐疏桐的财。
“还有一事要告知唐司乐。”
“请讲。”
“后日冬至天寒,太后娘娘预备在慈宁宫设宴,邀诸位娘娘去慈宁宫,遂又吩咐让咱们司乐司出些节目作兴,另三位司乐让我来请唐司乐晚膳过后,去司乐殿商议此事。”
“我知道了,劳烦蒋典乐来传话。”唐疏桐再次道谢,不过也不再强求让蒋典乐收下银子了。
“虽说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总算有事可做了。”见蒋典乐走远了,周亦雅才叹道。
用过晚膳,唐疏桐便应邀去司乐殿同另外三位司乐商议冬至宴的事。
互相行了礼,嘘寒问暖中,带着些若即若离的刻意疏远,而后,便在椅子坐下。
“唐司乐刚上任,也许有所不知,咱们司乐司算是六局中最虚闲的,外廷中宫的宴会的歌舞杂戏,大都由教坊司、钟鼓司准备,所以只有内廷的小型宴会,才轮得到我们司乐司来。”面相最为年长的那位司乐叹道。
“既然唐司乐初来乍到,事务定还有诸多不熟,就交代个容易的事项与她吧。”其中一位身着墨蓝色宫装的司乐说道。
“那是自然。”
“我们昨日便商议过了,后日准备了些歌舞戏曲节目,不如,唐司乐就着手安排这戏曲吧。”另一位司乐试探道。
“是啊,戏咱们就排了三出,唐司乐安排起来也方便,倒也不似歌舞这般繁杂,你觉得呢?”那位身着墨蓝色宫装的女官附和着转头询问唐疏桐。
虽看着另外三位司乐口径如此一致,倒像是一早便商量好了一般,要将此事安排给唐疏桐,实在有些蹊跷惶惑,不过,按她们的说辞,是要照顾唐疏桐,自然挑不出错处,也不好推辞。
“难为各位司乐费心了,那疏桐就恭敬不如从命。”唐疏桐点头答允,三位司乐才露出了浅浅笑意。
次日清晨天还刚亮,蒋典乐便呈上来本册子。
“唐司乐,这是太后娘娘素日爱看的戏,是伶人拟了呈来的,您审审,若觉得不妥,便再改。”蒋典乐说道。
唐疏桐接过册子翻开,上面写着:琵琶记、拜月亭、白兔记,似乎也并无不妥,便道:“我也不知太后娘娘素日喜好,既然伶人拟来了,就暂且按上面的来吧。”
“是。”蒋典乐曲身应和,又道:“那还请唐司乐印章落款才是。”
待周亦雅取来了铜章,唐疏桐便在册子后落了章。
“疏桐,听闻今日王爷入宫给皇上问安了。”午膳过后,周亦雅轻声道。
唐疏桐微微愣神,入宫后只顾着为了宫中琐事焦头烂额,细算算,也该有大半月未见过了。
“疏桐?”周亦雅见唐疏桐一时走神不语,便轻轻推了推她。
“怎么了?”
“你不想去见见王爷吗?”
唐疏桐摇了摇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只是怕一见到他的脸,心中便兵荒马乱,好不容易被琐事填满的心房,就别再被他占据了。
不如不见,各生安好。
“又在口是心非了?”周亦雅坐在唐疏桐对面问道。
“我没有,是真不想见了,各有各的生活,何必再相互打扰。”唐疏桐淡然道。
顷刻,门外来了位小公公,看样子面熟,似乎是乾清宫的人。
“唐司乐,皇上请您去乾清宫小坐。”那公公道。
唐疏桐点了点头,又望向周亦雅,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明明自己不想去,此刻,却暗中有些欣喜和期待。
“去吧,这是天意!”周亦雅笑道。
“我穿着女官服制,会不会有些老气了?”唐疏桐起身询问道。
周亦雅不语,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我这么灰头土脸地去面圣,实在有些失礼,要不……我上点妆再去?”唐疏桐皱眉犹豫到。
周亦雅起身道:“行啦,快去吧,王爷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谁说我是怕他在意啊,我是觉得这样去见皇上不太……”唐疏桐辩驳道。
“你心里清楚!”周亦雅打断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唐疏桐往外推。
终于行至乾清宫。
侧座的朱祁钰有些憔悴失神。
唐疏桐一进宫门,便在不自觉地寻找那双熟悉的、明媚的眼睛,直到真的看到时,那双曾经绚烂过春日盛阳的眸子,如今竟像是起了雾,黯淡无光。
她有些心疼。
不过朱祁钰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见到唐疏桐,脸上便浮现了暖暖的笑意。
“奴婢给皇上和王爷问安。”唐疏桐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对二人行了礼。
相反,自从唐疏桐进门那刻起,朱祁钰的双眼,便再未从她身上移开了,温柔多情并且毫不掩饰。
“数日不见,还未曾恭祝唐司乐升迁之喜。”朱祁钰微微倾身笑道。
唐司乐?听到这个陌生的名称从他口中讲出,唐疏桐心中猛然一震。
一时之间,唐疏桐也语塞,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遂道:“劳王爷挂怀。”
也是一句生分而冷漠的话,让朱祁钰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疏桐,这司乐可当得顺遂?”朱祁镇问道。
“回皇上,一切都顺遂,司乐司各位司乐对疏桐也是多加照顾,只是疏桐自己诠才末学,唯恐辜负皇上厚望。”唐疏桐回道。
“顺遂便好,只是你初做女官,阅历不足也是有的。”朱祁镇道。
朱祁钰见二人寒暄,却也插不上话,便略有些尴尬地低着头。
“郕王说很久没听你唱曲儿了,今日难得进宫,便求朕传你来小吟一曲。”朱祁镇笑道。
唐疏桐也料到定是朱祁钰的意思,不然朱祁镇也不会无故召见自己。
“有劳唐司乐了。”朱祁钰轻声道。
“不知王爷想听什么?”
“你唱什么,我就听什么。”
“还是王爷定吧,奴婢不敢专断。”
既要生分,那就生分到底吧。
“你定。”
唐疏桐拗不过他,便随意唱了几句,又寻个由头便请辞了。
“疏桐!”
刚出乾清门,身后便传来了他的声音。
“疏桐,你这是怎么了?”朱祁钰疾步跑到唐疏桐面前,一脸愁闷地询问。
“这得问王爷才是。”唐疏桐冷冷道,心里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一来就称呼自己“唐司乐”,此刻却又装无辜了。
“你一来就对我这么冷漠,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朱祁钰还是一脸不解。
“王爷,俗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您是有妻室的人,奴婢不敢对王爷热情,还请王爷莫要怪罪。”唐疏桐道。
“我懂了。”朱祁钰神色怅然,默默道:“是我不该再来招惹你的。”
看着朱祁钰转身离开,悄然孤寂的背影,唐疏桐已是肝肠寸断,可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要亲手将深爱之人推开,残酷得就像鲸鱼拒绝大海,违背本能,缺氧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