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石他见过,案发当日,衙门口跌跌撞撞奔来一名衣衫落拓的男子,三十来岁,发髻歪扭,胡茬丛生,红着眼珠子,直愣愣地就往里头闯,他们拘押两兄弟入牢刚出来,见势忙拦住他,还没碰着他的衣角,他“咚”一声跪地,朝着大堂左摇右晃地磕了几个头,而后拉长脖颈,似是朝天,又似是朝堂前悬挂的牌匾“明镜高悬”,扯着喉咙喊开了,“求大人还家父公道——他死的冤呐——都是我这不孝子的错,却教他老人家替我在阎王爷那儿应了声——”
他话喊得又高又密,旁人插不进去嘴,待他喊累了,停顿的工夫,王知安问,“你找谁?”
他扭过头来,“早些时候,家父被两个暴徒害死在街市,我便是其子刘香山。”
“呃,暴徒已被押在牢中,明日开堂问审,你且回去,明日上午再来。”
“家父尸身现在何处?容我带回去,收棺入殓,早日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
“这——你稍待,我去请示大人。”
“有劳”刘香山腰板笔直地拱了拱手,低了低头。
不一会儿,王知安请示回来,“大人说此案案情明了,念你丧父之痛,准你带走尸身,尸身在义庄,这是大人开具的文书,你携此文书过去,义庄的人便不会拦你。”
刘香山接过文书,“多谢”,撑地爬起来,二话不说,踉踉跄跄朝义庄方向走去。
趁他还没走多远,秦暮生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那二人今日去找你时,你可在家?”
也不知没听见还是怎的,刘香山的身影顿了一下,没回头,继续往前走了。
第二天堂审时,他没来,但谁也没留意这茬,此后,秦暮生就再没见过他。
穿过尘土飞扬的主街,秦暮生进了条胡同,“第二条巷子”,口中念着,就见巷子口聚了一堆人,正对晌午的砍头场面议论纷纷,这酝酿了三日的兴奋劲儿须好久才能淡下去。
秦暮生心思一动,走了过去,“敢问刘香山是住在附近吗?”
议论声戛然而止,一名老者仰头打量着秦暮生,见他一身黑色公服,腰配跨刀,倒是不怯地问,“你是哪个衙门的?”
“京兆府”
“哦,凶犯脑袋都落地了,你还来作甚?”
“走个过场,”秦暮生蹲下来,与人群保持平视,“你们可认得刘香山?”
“怎不认得?一条胡同里住了十几年。”
“那是老乡邻了,”秦暮生点点头,“他为人如何?因着什么向人借了二十两?那可是寻常人家五年花用。”
“他嗜赌,甭说二十两,一百两他也能一夜之间给你输个精光。”
“是啊,那俩人也是傻,头几年,刘香山朝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借,借了几回不见还,我们便不借他了,他急着回本,就变卖家中物件,家里稍值钱的早被他卖光了,又不知从哪里寻着这俩冤大头,一借就是二十两,他哪有银子还,家里除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爹,啥也没了,眼下这老爹也没了,他可是清静了。”
“他父亲不管他?”
“管得住么?要说这刘老头真是可怜,为着这不孝子的前程,置卖了百亩良田,千里奔波搬到这京城来住,听说他原也是个乡绅哩,家底厚实,若不是来了京城,本该颐养天年的,哎——”
“刘香山也争过一口子气,年纪轻轻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当个蚁子官,虽无权无势,好在进了朝廷,能否发迹全凭本事,可做了不到两年,就狼狈而归,回来后又沉寂了两年,不知何时染了赌瘾,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如今这地步,说来也是可叹。”
“他还当过官?什么官?”秦暮生十分意外。
“这记不得了。”
见再问不出什么,秦暮生起身告了礼,绕过众人,往巷中走去。
街面上,乐雁在眼前搭出凉棚,眯眼看着门头随风招摇的幡布,乐菱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兄弟两人家在此处,还没发问,乐雁已对着紧闭的铺门喊了声,“李家掌柜,该去收尸了——”
话音一落,周遭的过路人纷纷看过来,看得乐菱臊得慌。
门开了,一个头裹灰布的老妇人走了出来,“你是哪个?”
乐雁迎上去,朝老妇人低了低头,“李婶子,”,又朝店内瞄了眼,老妇人阻拦不及,内里情形被她瞧了个彻底,她收回视线,问老妇人,“两位这就要走?”
“你究竟是谁?”老妇人后退一步,挡在门口。
“进去说罢,”乐雁环顾了四周驻足看戏的路人,“你总不想让他们听着这事。”
老妇人踯躅不定,乐雁又说,“李大爷呢?在后堂收拾行李?”
老妇人面色微变,瞪了眼乐雁,侧开身子,乐雁回头朝乐菱使了个眼色,乐菱赶忙跟上,两人不疾不徐地进了铺子,老妇人正要关门,乐雁道,“开着吧,以免我们姊妹有来无回。”
乐菱和老妇人都僵了一下。
“叫李大爷出来吧,毕竟他是主事的。”乐雁兀自从柜台后搬出两只凳子,一只递给乐菱,一只自个儿坐,乐菱不敢坐,被她拉着坐下。
老妇人穿过屏风,往后院走去,乐雁不忘给乐菱解释,“前后两个院子打通了,前面做铺子,后面是他们的住处。”
“小姐、姐姐怎么知道?”
乐雁朝她眨眨眼,没解释。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灰白、蓄着山羊须的老大爷脚下生风冲了出来,瞧面相,比老妇人年轻几岁。
“你找谁?”
“就找您,”乐雁说,“您家两位公子已斩首示众,脑袋和身子都还在菜市口等着,缝补缝补也算有个全尸,早日葬了,早日归西,如若等您和尊夫人从外乡回来,也不知道什么年月了。”
老大爷整张脸皮都在抽搐,也不知是痛是恼,咬着后槽牙,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哪里来的丫头片子,管这等闲事!”
“哎,怎么翻来覆去还是这句,”乐雁挠挠耳尖,“京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你们从哪个城门出城?他们可有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