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父亲身子弱,便由得他们欺辱打杀?”
“他因何受辱?”
“因我这不孝子——”刘香山猛灌一口酒,酒滴溢出唇角,挂在胡茬上,他也不擦,只混混沌沌地说,“我该死,该千死万死!”
“案发当日,你可在家?”
“在”
“可听见了外头的喊叫声?”
“听见了”
“为何让你父亲出面?”
“我出面,他们又要纠缠不休。”
“你父亲奔出门后,你为何不追?”
“我腿脚虚软,追不上。”
“哼,你是想借你父亲引开二人,你好趁机溜走。”
刘香山斜看着他,笑得意味不明,“是,官爷目光如炬。”
“你是如何与李家兄弟相识的?”
“赌桌上”
“赌桌上认识的,也敢借你二十两纹银?”
“我诳他们,说来日还双倍,又签了契书按了手印,他们贪心不足,怪不得我。”
“为何不将你父亲下葬?”
“祖坟在北地,过些日子扶柩归乡,”刘香山仰首望向无云碧空,“这京城太过湿冷,我怕父亲住不惯。”
秦暮生点点头,沉默片刻,欲告辞离开,临行前,问了句,“听说你原也是朝廷官员,何故沦落到这般境地?”
“朝廷,”刘香山苦笑,“它不是书中的桃花源。”
秦暮生晃了一下神,未再多言,拱手后转身离开。
出了巷子,方才聚集的那堆人已然散去,他一边梳理着思绪,一边拐过拐角,进入通往主街的胡同,左前方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
两名女子,相携而来。
因着逐美之心,他不由得多瞧了那位个头略高的女子几眼,后又自觉唐突,忙收了视线,匆匆错身,往外走去。
进了巷子,乐雁问,“看见了?”
“嗯,看见了。”乐菱答。
“记住了?”
“嗯,记住了,眉眼俊俏,但是挺黑。”
“成日里在街面上游走,能不黑么?”
“姐姐,你怎么知道刘香山的住处?”
“你猜”
乐菱撇撇嘴,原是多么知书达礼、温柔娴静的小姐,也不知何时变得这么不着调,不过也好,省得再受那恶婆娘的气。
到了院门前,乐雁扬声喊道,“有人么?”
“送走一个又来一个,”懒散又烦躁的抱怨声后,紧跟着晃出一个人来,瞧见乐雁姿色,眉尾一挑,“哎呦,哪里来的野姑子,生得真是俊,可惜爷今儿个没兴致,你去别家玩耍吧。”说着便要回屋。
“说谁野姑子呢!我看你才是······”乐菱话未说完,便被乐雁压下。
乐雁走到棺材旁,掩起口鼻道,“眼下虽不是盛暑,尸身仍要发臭的。”
“不若你进去陪他?”刘香山回身,调侃道。
乐雁笑一下,“你胆子也真是大,与尸体同宿也就罢了,”她指尖在空中打了个旋,轻飘飘落在墙角下那丛白花上,“这丛东西还敢留在这,也不怕夜半出门迷了心眼。”
“吘?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刘香山好整以暇地问。
“君影草,又名铃兰,形似百合,味甜,”乐雁顿了一下,注视着刘香山的脸,笑意浅淡地说,“高毒。”
“不错,有些个见识。”
“听闻你家乡原在东北地带?那处的气候对君影草而言再适宜不过,刘老爷变卖家财,奔波千里迁居京城,至今已有一十二年,日夜思乡之情可以想见,偶得一株君影草,当是十分珍重,也顾不得它毒性极深,栽植院内,以花寄情,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乡时光景,也难免,膝下独子如此不堪,日子难熬,只好躲进梦中,却不料······”话止于此,乐雁审视着刘香山的眼睛,却意外发现自己看不懂他眼中的神色。
“你倒好似亲历了一般。”刘香山哂笑。
“有感而发罢了,”乐雁自袖中抽出帕子,递给乐菱,乐菱接过。
刘香山观望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待乐雁回过身来,他晃晃酒葫芦,“小娘子可要入内共饮一杯?”
乐雁颔首,“却之不恭”,言罢,依依上前,随刘香山进了屋。
二人身影在门内一晃便不见了,乐菱心忧乐雁,可又念着她交待的事,不敢耽搁,走到花丛前,垫着帕子,摘下几许花瓣裹在帕子里,又用袖口包住,方才慌里慌张地跑出了院门。
屋内,两人对坐桌前,刘香山取过一只酒盅,斟满了,推到乐雁手边,乐雁环顾周身,蛛网遍布,尘土飞扬,如同荒宅一般,不禁叹声道,“这日子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人鬼何殊?”
“人化鬼,鬼变人,倒没什么两样。”乐雁举起酒盅,置于鼻尖下嗅了一嗅,“这是什么酒?”
“上好的状元红”刘香山下巴微抬,眯眼打量着乐雁的神色,听她问,“香吗?”
“香”他答。
乐雁道,“你听错了,我问的是,腥吗?”
刘香山怔住。
“混着人血的酒,什么滋味?”说着,擎起酒盅,一饮而尽。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不会伤我。”
“将死?我?”
“你不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么?”
“吘?从何说起?”
“你既领会了令堂的苦心,当知道,你领回老人家尸身后该尽快焚烧,携骨灰归乡,以免官府查验,院中那丛花也该移去才对,可你一不移花,二不焚尸,三不离京,不就是没胆量自尽,盼着有人窥破其中门道吗?”
刘香山良久无言,而后道,“那丫头走了?”
“嗯,走了。”
“追得上吗?”
“应该追得上,大不了去衙门口敲惊闻鼓。”
“那就好”刘香山牛饮一大口,往椅背上一靠,望着屋顶横梁,舒泰地“哼”了声,“其中有一点你错了。”
“洗耳恭听”
“我不离京,是在等一笔银子,没银子傍身,我纵是逃了,也难以维生。”
“不怕他们杀人灭口?”
“你连他们都知道?”刘香山一瞬间的诧异后笑了笑,“家父初亡,其子被杀,这足够京中人半年的嚼头了,他们不敢起这个乱子。”
“也是”
“我原是这么打算的,但听了你的话,忽然觉着死了也不错,那便依你所言,你我一同待官差登门?”
“你死不了,我也不会与你一同等。”
“为何死不了?”
“令堂自愿服毒,法理上与你无关。”
刘香山猛地坐直了,逼视着乐雁道,“为何你事事皆知?且不说这个,此事还望阁下免开尊口,我自会陈于堂前。”
“此事本就与我无关,”乐雁起身,掸了掸衣衫浮尘,举步朝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侧头道,“你不妨想想,令堂为何而死?为了你能随他而去?你来这世上走一遭,留下什么?难道只是邻里间几句惋惜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