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秦暮生打断了李老妇的话,“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冤枉的?钱庄的人与你们说的?”
李老妇摇头,“钱庄的人也以为他们杀了人,是早些时候,铺子里来了······”,话音到这儿,戛然而止,她偏头看向李老头,以眼神求助,李老头也拿不定主意,可旋即一想,那两个丫头又不是公府中人,他们说没说,她们怎么知道?
再者,一个丫头片子的话,他若真依着她,岂不是摆明了他怕她?这实在有损男儿颜面。
故此,李老头沉了沉气,“早些时候,铺子里来了两名女子,十六七岁······”他将那时情形大致与秦暮生一说,而后道,“也不知她们是什么来路,既劝我们小心钱庄,大抵是钱庄的对家。”
两名未卜先知的女子?秦暮生脑海中莫名跳出在巷子拐弯处擦身而过的那两名女子,忽地,他脑子转了个弯——那个撞了他的说自家主子中了毒的丫头,不就是那两名女子中的一个吗?他当时被另一个女子勾了眼,全然没留意跟在她身后的好似丫鬟的女子。
能与钱庄做对家的,定不是小人物,王知安这般想,可大人物他们又得罪不起······故而,存着一点避让的心思,王知安没有追问女子相貌,而是接着方才的话往下问道,“所以你们那日傍晚过来探监,就是催逼他们兄弟俯首认罪的?”
李老妇抹了抹泪,“他俩是孝顺孩子,一听会连累我们老两口,当时就······”
王知安也不知该劝还是该气,毕竟,两兄弟之死,各方都有原因,京兆府尹许鹤不察之责,刘庆石栽赃之罪,钱庄灭口之心,李家老夫妇舍子利己之举······他叹口气,不知为何,定了一下,紧接着一手抓住秦暮生的肩头,强行将他从思绪中拖拽出来,“刘香山,他借的是钱庄的银子,却一直瞒而不报!”
“是啊,适才在路上他还言辞振振,事情皆因他借了兄弟俩的银钱而起,他在撒谎。”
两人对视一眼,王知安大步跨出门口,对外招呼,“武生,王焕,你二人过来,好生看着他们,任何人不许入内!”
“知道了王大哥”
随即,王知安和秦暮生心照不宣地奔出工房,朝刑房跑去。
刘香山仍安安稳稳端坐在那张油迹斑斑的长凳上,听到王知安气喘吁吁的问话,清风似的点点头,“是,我借的地下钱庄的银子。”
“你为何撒谎?”秦暮生问。
刘香山看看王知安,又看看秦暮生,笑了一下,扬手一指王知安,对秦暮生道,“还是这位官爷通透。”
“有话直说!”
刘香山两手搁在膝头,神色泰然,“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城?”
“大历之心脏,京城。”
“皆说天子脚下,政通人和,然,事非如此,甚至大相径庭。京城,王之卧榻,百官汇聚之所,且不说如两位官爷这般的捕快,平日里巡街扫巷,遇着个混不吝的,敲几两银子,路过摊点,白拿几个包子,就说四品官员府门的门房,下属登门求见,怎个不得打点些?莫说地方官年年进京述职,这里头有多少金银珠宝进了高门深府的账头,就说百姓,除去每年税赋,又得拿出多少来‘孝敬’这些官员的鹰犬?京城,非清明之地,乃深深泥潭。”
秦暮生平日行事,向来自律,但他自律,却阻止不了那些同袍兄弟仗势欺人,由此,也无言申辩,可他不明白刘香山扯这一大箩筐作甚,不等他发问,刘香山又接着道。
“此地污浊之极,权势虬结,山头林立,一不小心就会冲撞了哪位贵人的轿帘,死都认不着门,而我大历又有律法在上,官商不得攀亲嫁娶,凡皇裔、官员不得经商立铺,以防官商勾结。地下钱庄,刘某不妨直说,这类钱庄在京城比比皆是,敢罔顾律法、顶风作案、随意取人性命、不畏朝廷查办的,这位官爷以为该是什么人?”
秦暮生咽了口口水,迟疑又沉钝地一字一字说,“皇亲贵胄、高官佞臣。”
“一点即通,”刘香山道,“我若一早说了,凭这位官爷的聪明劲儿,”他掠了眼王知安,“你们还敢沾手这桩案子吗?”
“所以你打算隐瞒下去,只替兄弟二人翻案,还他们清白?”秦暮生道。
刘香山没作答,而王知安替他说,“你准备在公堂之上,当着百姓的面,揭露地下钱庄,逼得大人不得不查?”
“查?查也是杯水车薪,至多关一家钱庄,绝不会往根上查,免得动了贵人的汗毛,断了自个儿的仕途,你们信不信?”刘香山起身,一荡前襟,两手负起,站在从高而小的窗口洒下来的日光里,望着那一方碧空,徐徐道,“可刘某到底是个读书人,性情耿直迂腐,本就自乡野来,若能以这凡躯一具,动得贵人一根汗毛,死亦足矣。”
两人出了刑房,在院中无声对立许久。
秦暮生先开了口,“王大哥”
不须他明言,王知安直接道,“我堂兄在大理寺任寺正,若能请他插手此案,兴许有一二分希望。”
“多谢王大哥!”秦暮生拱手而拜。
“你我兄弟,说什么外道话。”王知安忙将他扶起。
当日,王知安前去大理寺暗报其堂兄王春平,王春平听罢,立即请示大理寺卿韦坚白,韦坚白闭门斟酌,苦思半日,门开,大步踏过门槛,“将相干人等带来,我这就发下文书,接手此案,开堂重审。”
“是!”
兵分两路,王知安回衙,将刘香山和李家老夫妇一并送往大理寺,王春平携文书前去京兆府索要卷宗,许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暗暗恼恨之际,还是得把卷宗乖乖呈上。
更让秦暮生大感痛快的,是大理寺办案神速,接手案子第四日晚,一列官兵趁夜包围了西贡巷第三户——一座七进七出的院子。
那一晚,歇在榻上的秦暮生透过窗棂,看到城西一处火光耀天,耳边似能听到哀嚎惨叫之声。
这下,应该稳妥了——他轻轻呼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