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全死了?”哪知次日一早,王知安就给他来了当头一棒。
“可不是,那伙亡命徒破釜沉舟,查抄的官兵一破门而入,他们立时点了账簿,而后烧院自焚,那一个个的,如同祝融上身,裹着火,满院子蹿,叫得可是凄惨,官兵近不得他们三尺之内,只得退出院门,待火烧尽了,再行查找证物,可惜,一页纸都没留下。”
“他们如何料知官兵上门?不然,仅凭火烛就能于瞬息之间点了整个院子?”
“你怀疑大理寺有人泄密?”见秦暮生当真点头,王知安有些气闷,“你胆子忒大了些,连大理寺的人都信不过,难不成要将这案子呈报刑部,到大殿与圣上论理?”
“不敢”
王知安虚握拳头,捶了他一下,“你呀,见好就收吧。”
秦暮生苦笑,“而今真应了刘香山的话,朝廷以一家钱庄敷衍了事,有何好处?”
王知安白他一眼,“不是做梦都想去大理寺么?调职文书大抵半月后送至衙门,你且偷着乐去吧。”
“什么?当、当真?”
红日西沉,云霞漫天。
小院里,乐雁和刘香山对坐小桌旁,面朝院门,身后卧着那具原木棺材,棺材里躺着一只陶罐,罐子里是刘庆石的骨灰和敲碎的骨茬。
“十年寒窗,一朝中第,两年光景,连朝廷的大门都没摸清,怎么就突然撂挑子不干了?”乐雁两手捂着茶瓯,瓯内茶汤明黄澄澈,茶是去岁的麦粒曝晒之后炒制而成的。
“鱼跃龙门的典故可听过?”
乐雁斜他一眼,“黄髫小儿都知道。”
刘香山笑意浅淡而悠长,“本是一条游在清溪的鲤鱼,几经险难,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后,终于跃过龙门,原以为龙门那边是更大更宏伟的天地,却没料到,那是一个广袤无垠深不见底的泥潭,有人为了一个闲职,将自己十一岁的幼女献于年过半百的上官,有人为了行贿,逼糟糠之妻做暗娼,一旦得势,立即转过头来杀人灭口,有人奴颜媚骨、罔顾人伦,有人不择手段、杀招频出,而这些人,曾经都是一身傲骨,学富五车的读书人。这条见识短浅的鲤鱼怕了,可身上沾了泥,甩不脱,心力不足,跳不起,再回不到原来的清溪,所以,它认命了,投降了,既然入了泥潭,索性堕到最深处,看看这泥潭里最直白最黑暗的地方是否有那吃人的怪物。”
“见到怪物了吗?”
“只依稀瞧见一根银须,没看真切,倒是知道这怪物吃人不吐骨头,十分凶厉。”
乐雁抿了口茶汤,望着天尽处愈发炽烈的云霞,轻声说,“你回得去,心智清明就回得去,我帮你。”
“吘?”
乐雁偏头迎上他的视线,两人对视良久,终是乐雁先破了功,无奈笑道,“我不是什么大善人,帮你自然有我的目的,只是眼下还没弄清这目的是什么,且先存着,来日向你讨要。”
也不知刘香山是信了她的话,还是信了她的人,只点点头,“如何帮我?”
“城外有座青云寺,藏于深山云雾,少有人知,你此生愧对令尊养育之恩,不若在寺中替他立个牌位,日夜诵经祈福,也算还报了。”
刘香山想都没想,“也好”
话音刚落,巷子里,马车辘轳辗地而来,不一会儿,在院门外停下,乐菱打起车帘跳下车来,“姐姐,人送来了。”
“什么人?”刘香山问。
乐雁很是爽快,“钱庄的账房先生和一箱子账簿,随你同去青云寺。”
“什么?”刘香山惊问,“那夜满院官兵,你是如何将人和账簿带出来的?”
“我自有我的法子。”
她本不欲多说,谁知刘香山顺杆爬,又道,“洗耳恭听”
“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法子不高明,看准时势就是了。钱庄为何被查抄?还不是它主子将其视为弃子,自不会管里头人的死活,说白了,就是丢给大理寺的一块肉,大理寺捡了,就是承了那人的情,可若钱庄的人都跑光了,肉变成了骨头,大理寺可不依。”乐雁说得慢悠悠的,说了一半,又抿口茶,润了润喉咙。
“总而言之,两方心意互通,唯独钱庄的人一无所知,直到那夜,官兵突然上门,二话不说,烧光杀光,毁尸灭迹,各拿好处。可若有心人看破了其中的局,比如我——钱庄每日门庭若市,光是账房先生就有十几个,某一日少了个人,谁也不会察觉——故而,在火烧钱庄的前两日,我就将这账房和账簿想着法子弄了出来,留存证人证物,以备后用。”
刘香山沉吟半晌,“案子移交大理寺那时,你就料到他们会毁尸灭迹?”
也不是料到,这具身子的原主人上一次轮回,见过那场面,这话,乐雁断然不会同刘香山说,只能故作高深地点点头,“小小棋局,没甚玄机。”,怕刘香山再追问下去,起身道,“抱上你家老爷子,赶紧出城吧。”
马车载着两个人、一罐骨灰、一只箱子离开巷子后,乐菱凑上来,咕哝道,“那面黑捕快调到大理寺当值去了,姐姐可听说了?”
“知道”
“为何要将功劳白白送与他?”
“原本就是抢了他的,”见乐菱不解,乐雁解释道,“这案子,没我们插手,他照样能破,只是耗时长些,多搭进去两条人命。”
“姐姐这话忒怪。”乐菱歪头道。
“怪不怪的无关紧要,以小利换大才,这第一步算得走稳了。”
“大才?姐姐是说那捕快?”
“嗯,莫看他此时声名不显,日后可堪大用。”
“可他又不知是姐姐暗地里帮了他。”
乐雁幽幽道,“他必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