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晨终于有机会探望父亲。
他是被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预警押着出来的。比她想象得稍微安慰了些,他虽然彻底变了,脸颊瘦长,两鬓瓢霜,但是没有戴手铐。他吃力走向铁栅栏的那一侧,好像害羞的少女一样,一直看向斜下方,胡子密密匝匝,像收割完玉米留下的秸秆茬,牙槽骨不停咬合,使腮帮一鼓一鼓,仿佛嚼着一块成年牛板筋;他的衣服是母亲来时送来的,衣服远离身体,一走路提提阔阔地响;他将袖子挽起,手背的血管高高凸起,拳头自然垂下,小拇指做出无意识的握合,但最后也没有合上。
会见室很小,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刮大白墙皮的白泥点子隐约粘在踢脚线上,像一坨坨风干鸟屎,靠墙放着一张三条腿课桌,桌上有大大小小的洞,仿佛是某年某月某颗树,啄木鸟一啄完虫子,就砍来做了桌子,桌上一部有线电话连接到外面,除此之外,就是结结实实的铁栅栏,横亘在一室中间,将会见室割成两室,一侧堵着厚厚的防弹玻璃。
悲伤的眼泪从汗毛孔里沁出,擦是擦不完的。父亲在那边擦,闺女在这边擦,他用胳膊肘,她用手背,他的频率低,她的节奏快,最后还是父亲先开口,他抓起电话,问她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爸,你也是……怎么瘦成这样了?”程晨一手紧紧握着电话,举起另一只手,摸上玻璃,程功愣了愣,提起胳膊,在大腿侧抹了抹手,将手大大撑开,跟她的手掌合在一起。
“爸爸,吃的……还行吗?能不能吃饱?”程晨问。
“能饱,能饱。”父亲的手微微动了动,他手掌粗糙,老茧发黄,指甲肆意生长,小拇指掰掉一块,露出发白的茬子。
“爸爸很后悔没能在你的婚姻问题上出力,你说,你这,瘦的……”程父结结巴巴地说着,眨巴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程晨的心都碎了,她现在才知道父亲在哭什么。她眼里的父亲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刚毅男人,而现在,他竟为了自己而流泪不止。
“爸爸,你已经为我牺牲了太多,再说这跟你没关系,这是我的命,我认了!”程晨使劲儿推了推玻璃,希望他别因此责怪自己,事已至此,她虽有怨亦有悔,可就此纠缠除了徒增烦恼,使自己日渐消瘦,还有什么呢?
“好好,不怪爸爸,不怪爸爸就好,不过你要答应爸爸,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听小穆的话,他虽然跟你年龄相仿,但做事想问题成熟老道,像个过来人,你就把他当哥哥,你听见了吗?”不等程晨回答,程功接着说:有人求你办事……
程晨愣了一下,他们的电话被监听,父亲是知道的,可他还是那么问了,当然,最不该让父亲知道的大哥出事儿这事儿,大嫂求过她,再也还没有人那么做,所以她坚定地摇摇头,说没有,自己只是个小小的科长,没那么大能量,就算有,也因为爸爸你的前车之鉴,她不会那么做。
“人生至此,爸爸终于明白什么最重要,”程功叹口气说,“自由啊!”
很久之后程晨才知道,出事那天,父亲对办案人员说了一句什么,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几次下跪祈求道:我把我所有财产都上缴政府和国家,求你们放了我行不行?
“哦,是,好在,无论你是哭是笑,是幸福是痛苦,时光不分尊卑贵贱,成就感也好,挫败感也罢,总是将你的喜怒哀乐往后抛着……这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比起那些无……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的人来说,咱们很快就出来了,你好好听话,接受党的教育,认真改造......”程晨想说无期徒刑,可一时竟无法启齿,仿佛在一个癌症患者跟前提起死亡二字,所以话到舌尖拐个弯。
“是,爸爸就是想跟你说,懂得拒绝,明确自己的底线,别总为别人着想,让自己为难,善良有时候也不是优点,爸爸现在才明白,健康买不来,自由同样无价……”
“我知道,我知道爸爸......有没有人……欺负你?”程晨注意到,父亲的眉骨有破皮的地方。
“没有,爸爸不惹谁,放心吧!”程父递给闺女一肯定的眼神。
“那你需要什么吗?今天我带来两条烟。”
“好,好,闺女,再不需要什么了,你……”程功因为差点说错话而腼腆地笑笑:“肖伊君给我买了笔墨纸砚和一纸箱我喜欢的书,足够了,说来也是奇怪,我这一生都在追求着物质的富足,可现在看来,即便黄金满屋,也唯有读写,才让我忘了身处何处。”他还说着,预警便通知他们,时间到了。
听到命令,程功往前探着身子,近乎哀求似的大声说道:“闺女,找个好大夫,好好调理身体,瘦成这样不行。”程晨说知道了,爸爸你多保重。
父亲将听筒举在空中,愣着,听见狱警再一次咆哮,他扬扬手,示意闺女赶紧走,程晨强忍着泪水放回电话,抬起头,她看见父亲在说:听小穆的话!
程晨用力点点头,先走,转身的一瞬,看见父亲的手连带着整条胳膊,垂头丧气从玻璃上掉下,像一块粘了许久的软面团,上面划下一条长长的汗印子。程晨走出一步,又调回头来,父亲的身子已经调转,几乎是倒着往外走,预警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上身拧向闺女,她看着父亲的眼睛,打起哑语:“爸爸,我能辞职吗?”
父亲来不及回答,而是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意味之深长,程晨仿佛感到他雄厚坚定的声音,直抵她阴郁逼仄的心间,明白地告诉自己说:闺女,自己决定。
而那消失在厚重的铁门后的父亲的背影,连同他灰暗的侧脸,没来得及闭上的嘴巴,他花白的头发和又细又长的手臂,程晨现在也没有忘记,许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了。
……
正是一年好时候,花浓树郁,程晨再次见到小穆,已是初秋时分,程功被判刑后的某天,就是马美说她替闺女拒绝了小穆后的第二天,他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说约了个朋友,叫程晨一起出来坐坐,程晨婉言相拒,从离婚以来,身体每况愈下,往往食不甘味,月经很难伺候,要不不来,要不来了不走,心情跌在谷底,而第二次他直截了当,说阿斯汉几次找她,她不该拒绝,那一次,她连好心的小穆也拒绝了。
有一天下班回家,程晨刚走出办公楼,一个熟悉的面孔落进程晨的视线,他正在单位的停车场打着电话。程晨心里“忽”一下,赶紧低头往大门口外走,不料那人还是看见了她,挂掉电话,叫她上车。
好久不见,他们都变了。阿斯汉眼神笃定笑容淡而从容,她,程晨,已然是四十岁女人的面孔和风韵,程晨问他,来我们单位办事吗?
“程晨,你瘦了。”阿斯汉手握着档把,头转向她,看着她的脸说答非所问。
“嗯,又瘦又老!”程晨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行人,不阴不阳来了这么一句。
“穆春源来找我,说了你的情况,我想看看你需不需要我......的帮助。”他说。
“谢谢,家里的事你帮不上,我的事不用你帮!”不知从何而起的火气使程晨说话带刺儿。
”跟我吃饭吗?”
“不去了,回去陪我大嫂,她带个孩子太不容易。”
阿斯汉再没说一句话,默默给她送回了家。
哀莫大于心死,尽管爱情的潜在效益那么多,她却没有了创收的积极性。
而这次程晨见小穆,是因为他说他见了父亲,他说:叔叔托我找阿斯汉,如果还单身,希望你们还能在一起。他说,如果这算是牺牲,那就为程董事长牺牲一次吧,他为了你复婚,你为了他结婚,算是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