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下陈东,林峰快步跟上明明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
夜幕已经沉沉降下,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下的又快又急,白色已经在地面上的积了厚厚的一层。大片的雪花从黑色的深空中翩跹飘落,落地之后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让原本空寂的夜显得更加静谧。
走出医院,明明背对着林峰,身单影只的站在茫茫大雪中,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望着一个个在漆黑的背景下翩翩起舞的白色精灵,怅然出神。
林峰站在她的身后,远远看了她好一会,上前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该回家了,这样子会冻坏的。”
“嗯。”明明点了点头,几乎听不清的轻叹一声。“走吧。”
——
四十分钟后,两人开着老吉普回到了家。
老吉普身上现在全是窟窿,根本挡不住漫天的飞雪,也挡不住严寒,所以一路回到家后,两人的身体都已经被冻透了。
走进黑洞洞的房门,林峰打开门厅昏黄的灯。借着微弱的光线,屋子里的小白摇着尾巴小跑了过来,一下子扑进了林峰的怀里。
明明被突然窜出的小白给吓了一跳,待看清原来是只人畜无害的狗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家里怎么多了条狗?”明明失落的心情已经有所平复,笑着摸了摸小白的头。“小可爱,真乖……”
小白友好的歪着头,冲明明吐着舌头。
“朋友的,要暂时在这里寄养几天。”林峰一边说,一边把明明的行李拖进屋安顿好,又把两人脱下的外套挂在门厅的衣架上。
“坐吧,我去弄点喝的,先暖和暖和身子。”林峰说着,边卷着衣袖边走进厨房。
不一会,他便端着两杯咖啡回到客厅,把其中一杯递给明明。
“谢谢哥。”明明双手接过杯子,在沙发上小口啜着。
小白似乎对谁都是自来熟,现在已经悠闲地趴在了明明的腿上。它慵懒的耷拉着耳朵一动不动,只有那对黑色的眼珠还在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她叫什么?”明明抚摸着小白身上软软的毛,问。
“小白。白色的白。”林峰说。
“小白呀,你喜欢姐姐吗?”明明笑嘻嘻地看着小白。小白伸出舌头,亲昵地舔了舔明明纤细的手指。
喝了几口咖啡,两人的身子很快暖和过来。看着窗外细细簌簌依然下得欢畅的鹅毛大雪,两人莫名的感到一种安全感,那是终于回到家的感觉。
明明起身走到窗前,怅然若失的望着外面雪花乱飘的白色世界。窗外只见一片大雪纷飞,无数的冰粒随着不断变换的风向在空中乱窜,C市繁华的夜景被飞雪遮掩的严严实实。急促尖啸的风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提醒着屋内人外面环境的恶劣。
这种遭乱的天气,真的像极了明明此时的心境。林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时不由生出一阵怜惜之感。
“对不起,哥……”明明抱着自己的身子,显得孤独无助。“没想到,今天会遇到他……”
“想不到,他就是你的前男友。”见明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林峰也就不再避讳。
“嗯。”明明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晚上,你当时……就是因为他才……”
才傻傻的想去自杀吗?林峰想问。
“是的……”明明回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林峰还想在问什么,但又怕触碰到明明的禁区,一时默然不语。
明明回到沙发上,把手中的杯子放在茶几上,一对眸子闪动着晶莹的光,安然地望着林峰。
“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出差前,给你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林峰点了点头。“你说过,回来后就会告诉我你的一切。”
“没错。”明明说,“等我说完我的故事,你就知道我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接下来,就在那个漫天飞雪的冬天的晚上,明明就对林峰娓娓讲述了,埋藏在自己心底的那段往事。
————
——
(以下以明明的第一人称讲述)
我叫明明,明白的明。
要把一切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得从我高中那时候开始。
那一年,我正上高三。
我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妈妈是一名大学教授,爸爸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同时也是那家公司的创始人。而当时的我,只是个衣食无忧、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对了,你不用在意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因为多年之前,它就已经因为举债过多而破产了。
我是家里的独生女,爸妈从小就很疼我,可以说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我的身上。而我也可以说是他们的骄傲。从小到大,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学业上,我都没让爸妈操过心。
我们曾经是最幸福的家庭,那段日子曾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不过这一切,从我高中毕业之后,彻底的改变了。
那天,我刚刚收到C市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一路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想尽快和爸爸妈妈分享这个好消息。
推开门的一霎那,我看到的却是一群从来没有见过的、长得凶神恶煞的陌生人。他们明显来者不善,正把妈妈围在中间,正用恶毒的语气,在说着什么。
妈妈当时的表情很绝望,独孤的应对着局面,不断地对那群人解释着什么。
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局面,慌乱的朝周围找去,家里却没有见到爸爸的踪影。
看到我突然进来,妈妈努力想维持住镇静的表情,试图想让我放宽心,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是让我看出了不详的端倪。
那群陌生人只是看了我一眼,继续冲妈妈恶语相向。
我当时恐惧的要命,但还是不顾一切的冲到妈妈面前。我想要护住她,却被其中一个人粗暴的推倒在地。
“滚!小丫头,这里没你的事!”那人粗暴的吼道。
妈妈失声惊叫,急忙跑过去把我扶起来。
“你们不要这样!”妈妈绝望地喊道,用的是哀求的语气。“我会还钱的,一定会的!”
她不断对那些陌生人承诺,一定会尽快还钱,一定会还钱。
她好说歹说,最后被逼到了当众下跪。
那帮人不依不饶的纠缠了好一阵后,才撂下几句狠话,离开了我的家。
我看着他们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回想他们冷漠的眼神,心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几天后,传来了爸爸的公司破产的消息。
又是几天后,传来了爸爸跳楼自杀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我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
印象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到家里讨债,有的是哭着控诉,指责我已经去世的爸爸,更多的是强横的威胁,声称如果不还钱,就让我们母女两人好看,还有的叫嚣着,威胁妈妈说再不还钱,要把我卖到夜总会。
妈妈每天都要面对这些人,磨破了嘴皮,重复着不知道已经重复多少遍的话。妈妈一个劲的向前来的所有人倒歉,承诺会尽快还钱,求他们放过我们母女。
那段时间,家里但凡值钱的东西,或者看上去值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拿走抵债。而妈妈的身体,也像这个家一样被慢慢地掏空,一天天的消瘦下去。
就是那短短的一段时间,妈妈似乎把一辈子的歉倒尽,把一辈子的好话说尽,也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了。
虽然妈妈在我面前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痛苦和抱怨,但我深深的明白那种孤独与无助。而这些,只能由妈妈一人的瘦弱肩膀来扛。
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后,妈妈最终决定搬家,带我逃离这个地方。因为我即将上的大学就在C市,所以我们便决定搬到C市,一来方便我上学,二来可以让我们远离那些债主,开始新的生活。
因为家里几乎所有的钱都已经被拿来还债,妈妈便去打工,用挣到的钱租了一间10平米不到的地下室,我们母女两人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相依为命。
本来我打算放弃学业去打工,这样就能尽快挣到钱,减轻妈妈的负担。但是妈妈坚决不同意,为此,我们两个还大吵过一架。最后是她流着泪对我说,眼下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如果现在放弃了学业,就等于是放弃了希望。
我知道,妈妈是对的。她总是对的。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拼了命一般,一心扑在自己的学业上。而妈妈则早出晚归去打工,靠微薄的收入供我上学,供我们两人每天的生活。可以想象,那些日子我们母女过得非常拮据。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四年。
因为我学业用功,大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后,我因为英语成绩不错,顺利进入一家外企,成为了一名翻译。
因为远离了家乡,所以大学这几年,我们母女两人的生活还算平静,也再没有遭到债主的骚扰。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债主们知道我们也实在拿不出钱,才自认倒霉,没再费神找我们母女俩。
无论什么原因,我们母女两人至少能喘口气了。
但是妈妈始终觉得,爸爸留下的债自己有义务还。何况,要想结束这种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的日子,我们就必须还清债务。这个道理我也明白,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够努力赚钱,等待有一天能把父亲欠下的债还清。因为只有这样,我和妈妈才能毫无愧疚的在这世间立足。
自从我找到工作之后,我们的经济负担明显有了好转,距离我们摆脱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
但是,可能老天还是觉得,我们母女两人经历的磨难还不够多。
妈妈突然病倒了,并且是绝症。
妈妈是累病的。妈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几年我们一直漂泊异乡,妈妈承受了所有来自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压力,身体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透支到了极限。
当看到妈妈的诊断书上“胃癌晚期”的字样时,我瘫坐在医院走廊里,哭了好久好久。
我好恨。我恨命运,恨自己,甚至恨早早离开我们的爸爸,直到最后恨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无力感。
那段时间,我人生中第一次想到了自杀。
但自杀固然容易,我放心不下的是妈妈。
所以最后我决定,送完妈妈最后一程之后,我也去追随她。
这个时候,是陈东拯救了我。他就像一道耀眼的光,照进了我原本已经是一片死寂的世界。
……
陈东之前做过爸爸的秘书,但当初我还小,对他并不了解,只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中,他是个干净利落的大男孩,举手投足总是显得温文尔雅,不急不躁的,脸上长长挂着让人安心的笑容。
从爸爸的公司辞职后,他去了C市打拼,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陈东偶遇,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在异乡见到旧识,哪怕是只有几面之缘的人,也会倍感亲切。我们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几次见面之后,我和他逐渐熟识了。同时,我逐渐的告诉了他我妈妈现在的情况,也告诉了他我面对的压力和煎熬。
长话短说,我们交往一个多月后,他正式向我提出了交往的请求——即便他知道我现在不仅一无所有,而且还被着一身负担。
“明明,我想做那个能照顾你,能分担你的痛苦的人。”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
那一刻,我感到世界没有抛弃我,我突然哭的一塌糊涂。原来,我还有资格被人爱。
就这样,陈东走进我的生活,给了我莫大的安慰,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但是,妈妈的病情依然揪着我的心。医生虽然并未明说,但我心里一清二楚,妈妈的病已经无力回天,只能一天捱过一天的苦熬着,直到死神的最后审判。
我知道那一刻迟早都会到来,但眼睁睁看着妈妈的身体一点点恶化,看着她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我的心还是如刀割一般痛苦。
治疗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我的收入和巨额的医疗费相比,显得杯水车薪。母女两人的少得可怜的积蓄,也眼看就要告罄了。
原本,我想和陈东商量一下,让他帮我度过这个难关。但这无异于让他承担他不应该有的责任,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必须自己想办法。
这个时候,公司里一个平常并不熟识的女孩注意到了我。她叫黛西,是个看起来文静内敛、平时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女孩子。
她看出来我很缺钱,就单刀直入的问我,有没有兴趣做兼职,报酬不菲。
我当初并不知道这份工作是什么,加上确实缺钱,自然一口答应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工作就是做夜总会的陪酒女。
C市的市中心有一家叫做维也纳的高级夜总会,去那里消费的都是所谓上流阶层,非富即贵的客人。他们财大气粗,却也不是穷得只剩下钱,其中有不少是有修养的高知识分子,生活品味很高,对女人也舍得花钱,只要能够让他们满意,他们也乐得一掷千金。
当然,也正是因为他们要求很高,只靠着一具漂亮皮囊去买弄风骚的女人,是入不了他们法眼的,他们更倾向于那些有知识,有修养,有气质的职场美人,或是女大学生。
黛西说,我完全符合这个标准。
这时我才知道,表面看起来像是乖乖女的黛西,其实一直都在做这份工作。完成白天固定的工作之后,只要不加班,她总是会去那家夜总会陪客人们喝酒,以此赚取一笔不菲的外快。
而她打算推荐我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会从夜总会那里得到一笔可观的介绍费。
白天是贤淑端庄的职场白领,晚上是魅力四射的妖艳女郎。我无法理解这种双面生活带来的反差——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让我吃惊的是,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我一瞬间的反应不是反感,而是犹豫。
黛西一笑,让我并不着急回答,只是让我好好想一想,一旦下定决心,随时可以联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