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的心情非常差，差到了极点，竭尽所能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她，就连自己都于心不忍，心虽然很痛但还是坚持下来，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我只知道必须这样做。
那天的天气非常不好，东北的春夏之交，风刮得昏天黑地，走在路上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瞬间天就阴了下来，路边的树都朝着一个方向倾倒，人也朝着相同的方向倾斜，顶住风艰难前行。大街上的灰尘砂石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满天乱飞，两旁的玻璃窗卷帘门铿然作响，我独自在街上走，抱头鼠窜的行人不时横穿马路，前途瞬间黯淡了。我迷了眼灌了一嘴的沙子，耳边风声嘶呖，雨水很快倾盆而下，我的女儿在课堂里上课，此时她是安全的，没有风，没有雨，只要面对老师板结的面孔假装听话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雨落下来，雨点里夹着冰雹，亮晶晶，打在地上纷纷跳起来，大街上灰飞烟灭，路两边的高楼大夏在雨中，轮廓依稀呈现，笼罩在一片冰冷视线中。
几辆出租车匆匆而过，根本就没有载人的意思，我连着伸了几次手，都是呼啸而去。李兰开着车在街对面看到我，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看清了车牌号，她突然调头逆行，横着在我身边急刹，一长串汽车都跟着慌忙停下来，脾气暴躁的司机张嘴就开骂，白色的牙齿在车窗里一张一合，看口型就知道在骂什么。
我看了他们一眼，低头上了李兰的车，她看了我一眼，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冷飕飕的。后边车笛声大作，她看着倒车镜踩下油门缓缓向前行驶。
车里没有风，可我还是冷得发抖，就连车窗上摆动的雨刷器我都觉得寒气逼人，李兰打开空调，热风很快吹出来，我双手挡着风口，上下牙不停地打战。
雨刷器无声地摆动，玻璃窗上的水一层层刮去，前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汽车一辆接一辆超过我们，司机都在车里怒目而视。李兰手扶方向盘稳如泰山，对他们的目光无动于衷，一只手翻出条白毛巾给我，我没接，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她笑着说：“呦，还长脾气了，骂完我你还逮着理了，不要拉倒。”后边的车不停鸣笛，她把毛巾甩我身上，手扶方向盘半步也不肯让，慢腾腾地笃定前行。
长街两侧住宅楼都亮着灯，一二楼窗子里走动的人影和室内陈设都一目了然，我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五六年，还是有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街边的广告牌、霓虹灯比比皆是，繁华的商业街一条挨一条，而我对这里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离开的时候，看着人群熙攘车辆川流，我始终摆脱不掉一种异域感和隔世感。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冬天太冷太烈性，人们脸上的表情又太热情也太得意，这和我在南方将近二十年的生活截然不同，让我始终无法融入其中。
整个城市飘荡着尴尬的无忧无虑的气氛，这种气氛是那么浓郁、盲目，无处不在地让人感到做作、过分，都在堂而皇之地刻意掩藏一种人人心照不宣的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又来自他们与生俱来的幽默，一种井中观天而又自以为是的自大。红灯灭了，黄灯闪烁，绿灯亮了，车冲入对面街道，拐入两栋新盖的高层居民楼之间夹着的一条小路，这条路比较窄，除了路边停着几辆雨刷一新的汽车看不到一个行人。她的车速突然加快，路的尽头是小区公园，连绵起伏的矮墙，墙覆绿瓦，公园里花树荫蔽，粉白交映，落英缤纷，她转过街角停下，旁边是一座装饰精美却处身隐晦的饭店。
“进去吧，我有话对你说。”李兰停车熄火，脸上没有笑容。
这是家刚刚装修一新便在风吹雨打中匆忙开业的饭店，门前堆积的爆竹碎屑浸泡雨水中，染红了一片，狰狞鲜艳。从外面看上去窗明几净，里外陈设都是崭新的，却在疾风骤雨中黯然失色。推开门，地上的瓷砖踩着一溜杂乱的泥印，我们踩上去心安理得，毫无顾忌。墙上黄褐色镂花壁纸，开着灯也显得黯淡，但是很暖和。大厅一侧炕桌上挤着一群在灯光下脸色苍白的男人和女人，在我们进来前正毫无顾忌地大声喧哗打扑克，头顶上烟雾缭绕，见到我们都迫不得已放下手里的牌，抬头看我们，没有一张是熟悉的面孔。
“吃点什么，随便坐。”有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人热情地说。
我缄默不语，李兰也不说话，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从这里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大门方向，从门外进来的人却很难看到我们。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街上有车行驶，道边有人走动，我看着窗外抽烟，烟雾袅袅如缠蛇吐信倏地扑散，李兰摆手驱散烟雾，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我们彼此无语，服务员送上两副餐具，李兰看了会菜单说：“你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行，我不饿。”我又狠狠吸了两口烟，把烟头按进烟灰缸里，余烟袅袅直扑她的脸。
李兰瞪我一眼，拎起茶壶把烟头浇灭，指了菜谱上几处给服务员看，然后合上菜谱交给服务员默默地盯着我，“说说吧，我到底哪儿惹着你了，你跟疯狗似的咬我，说出来我改。”李兰的眼睛眨也不眨，像是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我说：“我本来就是疯狗，你才知道，认识我好几年，还没认清我的真面目，真对不起你脸上连熨斗都熨不平的大褶子。”
李兰脸瞬间就白了。
服务员送上来一盘颜色艳丽汁水淋漓散发着浓郁醋味的凉拌菜，我一筷子夹起一条凉皮高高挑起，凉皮沉甸甸滑落溅起汁水，她的衣服上我的脸上都无一幸免，我伸筷子再夹又是滑落，连续三次我就扔下筷子不吃了，凉皮优雅地留在顶端翘起一个尖，晶莹剔透，这盘菜的气色立刻变得生动活泼。
李兰伸筷子替我夹，轻巧地夹起，我一筷子打掉，又把筷子放下，她说：“你发什么神经，我招你惹你了？”她悻悻地看着服务员从厨房里端一盘热菜出来，把冷菜盘子挪到一边，让服务员把菜盘子放到我面前，我拿起筷子夹了片肉放进嘴里嚼，李兰问我：“喝点酒吧，喝点酒你心情会好点。”
服务员又送来一瓶酒，我拧开盖子自斟自饮，举杯就是一大口，说：“我们就到这了，以后你也甭见我，我也不惹你，就当我们没这档子事，你要是觉得我还像个人，就当普通朋友走。”
李兰瞟了我一眼，察言观色，“我说什么你也别当真，我说的是过去对你说的那些话，不是现在。”我说：“你就当我是个混蛋，说什么你都当我放屁，涮着你玩呢，你要是还信那些话，你就是真的白活了。”
“可我对你当真了，你说的话再假我都当真的听了，我没听出一句假话，你说完了忘了，我可忘不了。”李兰说：“我不相信你是这种人，你究竟是哪种人？你能不能对我说句真话。”
“你这号人我见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不明白的，玩够了，腻了，换换口不好吗？”我恶毒地笑：“你好我好他也好，还有三千万光棍没找落呢，你的生活会比我精彩。”
李兰透出几分慌，很快镇定，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我都不敢认了。”
“我生下来就是这副德性，还是你见识太少，让你受惊了。”我说：“不过这不能怪你，是我的问题，你现在回头也不晚，别生气，就当我们这辈子谁也没见过谁。”
“你总该对我说过真话吧，哪怕是一两句，我不信你从头到尾都是玩我，一刻真心的时候也没有。”李兰说：“我到现在都觉得，你过去说的话是真的，现在才是假的，都是装出来的，你不要再骗我了。”
“你怎么了？妇女不是早就解放了，怎么你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受虐相。”我说：“你换个人，改改脾气，涮人比挨涮过瘾，凭你的姿色，找个人扳回一两局还来得及，别耽误。”
“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李兰抬起头，目光灼灼，“还是只针对我。”
“对大部分人我还是比较真诚的，除了你。”我不敢抬头，“偶尔也有例外，你就是那个偶尔，谁让你信我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天性使然还是环境的熏陶，你就这么喜欢伤害别人？”
“一半天性一半习惯吧，一直以为我不好都是因为别人太好了，我就想跟你们找点别扭，逮一个算一个，玩到高潮我就撤，看着别人挨涮的嘴脸由衷感到幸福，再苦的日子我也能笑出来，没办法，要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呢，看谁不舒服都打心眼里痛快。”
“我现在要是哭出来，你是不是就痛快了？”李兰仰着脸，肌肤紧绷，努力保持盈盈目光。
“别这么看我，我都惭愧了，第一次有女人让我如此得意，你只要掉一滴眼泪我就走。”我说：“做人不能太得意，得意忘形会栽大跟头，我不想栽你手里。”
“这不是你，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相信。”
“这就是我。”我笑了：“我当你能憋出什么铿锵的话呢，就这个，你让我失去了成就感，真的，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才认识我几天啊？要说真心也就是床上那会儿还勉强，提上裤子我就变了，就连我自己都想唾弃自己。”
李兰终于流下泪，只是一两滴，顺着脸颊滚落，我招呼服务员上饭，服务员说还有菜没上呢，我说没做不要了，钱该算多少算多少，我端起米饭浇上菜里的浓汁，垂下头大口扒着，听到一两声轻微的啜泣，我吃饭的声音更响了。
“我完了，让你毁了，再也没好日子过了。”
“你完了那是你的事，我得好好活着，我颓了你们还指不定怎么乐呢，其实我们谁也完不了，那么多人喊打喊杀、寻死觅活，我看都活蹦乱跳的。”我说：“要不这样，我找金花买份意外伤害保险，你再一刀宰了我，你拿着刀我自己捅自己，算是成全你，也成全我。”
“你伤害了我，你还说风凉话，我真想一刀宰了你，可是我下不去手，不是心软，是我连鸡都没杀过，你要是只鸡，我倒是真的愿意试试。”
“那你就当我是只鸡。”
雨后的凉风迎面吹来，山如黛水如蓝，江水萦回在城市之滨，江岸边绿草如茵，花红似火，堤岸杨柳一夜之间变得生气勃勃，我冷得瑟瑟发抖，努力回想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今天却全变了。李兰坐进车里等我，我看看左右没有经过的出租车，而且好像很长时间也不会有，只好又坐进她的车，她忽然抱住我哽咽：“我不求别的，只求和你继续在一起，我们不要再吵了，我都听你的。”
“别这样。”我说：“我不会给你涮我的机会，我不是傻子，这场谈话之后你就彻底安全了，没有思想包袱，可以毫无顾忌地报复我，因为都是我自找的。”
“我从没这么想过，真的，我真的不会报复你，就当我们没吃过这顿饭，没说过这些话，你有新欢我就离开，绝不会耽误你。”李兰说：“你现在有吗？我要看到了才会相信，你说的话我现在一句也不信了。”
“没有信任的爱情，堪比陌生人，你不会和陌生人上床吧？
我拗开她蛇一样缠绕的胳膊，她抵抗着忍痛拒绝，我再用力，她哭了，可还是不肯松手，“你太让我失望了，拿出点中年妇女的尊严，这和你成熟女性的形象不符。”我生气地说：“你不想让所有人都瞧不起你吧，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孩子。”
她终于放手了。
路边有棵梨花树刹那间就粉了，我孤零零地地站在街头，看着车尾迅速柺过消失，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湿，风一吹又冷起来，稀稀落落的街树，放眼望去一半是枯的，只有那棵梨树开得正艳，伫立在天边一隅，鲜艳醒目。
晚饭的时候我约了金花到经常去的小饭馆吃饭，我到的时候她还没来，我就坐下来和混熟的女服务员说笑，抽着烟喝着水等着她来。金花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穿着宽松的衣服晃着肥胖的身体像个地主婆似的走进来，见到我眼一横，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笑的时候她眼睛非常亮，我招呼她过来坐下，她喘着粗气坐下来说：“说吧，找我什么事，不会这么几天没见就又想我了吧？”
“吃点什么，你点，我找你还真有点事，我们边吃边说。”我把菜单递过去，她接过来看了一会，随意点了几个爱吃的菜，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掉过脸说：“咋的，你要买保险啊？”
“你看我死了能赔多少？”我半开玩笑地问她，她毫不犹豫地说：“那看你保多少了，咋的，你改行碰瓷了。”“没有，我就是问问。”我言辞闪烁，“我有个朋友想买保险，让我打听打听，你们的重疾险怎么赔的？”
“你只要知道一条就行。”金花说：“如果隐瞒病情，不如实告知保险公司，保险公司有权拒绝赔付。”
“意外伤害保险多长时间生效。”
“次日生效，但是自己作死不算，一毛钱都没有。”金花笑了：“你问这些干嘛，好人不长寿，你就别惦记这不劳而获的事了，没戏，谁死也轮不着你。”
“你看我一天到晚慈眉善目，乐呵呵的与人为善，就觉得我能长命百岁？”我拿起啤酒给她倒了一杯，也给自己满上，喝了一大口。
“你就是个祸害，祸害几千年不知道吗？谁死了你都死不了。”金花说：“我才想死呢，孩子花的，老人花的，还有我花的，都得我自己奔去，你多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其实我特善良，见不得别人受苦，所以心里的苦也没法跟人说，不想给人添堵也就没人理解我，我其实根本就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我笑着说：“我其实是很内向的人，害怕跟人接触，老是怕给别人添麻烦，就喜欢自己躺家里看书，一看就替别人流泪。”
“德性，说的跟真事似的。”金花乜眼看我说：“你不脸红我脸都红了，你看书我信，看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书，你也不是哭了是尿了，你还能有那心？”
服务员一次把我的们菜都上齐了，我真佩服她上菜的手艺，手里端着，怀里抱着，就差嘴里叼着头上顶着了，一下子摆了满满一桌菜，我说：“你点了这么多？我真有点吃不了。”“不还有我呢吗？”金花说：“就我这身板，再有一桌也剩不下，你别担心。”我看着她，她一副不失体面的笑，把这个玩笑做得很足，我也只好跟着她笑，和她干了一杯啤酒，狠狠地夹了口菜。中午我没吃多少，本来感觉很饿，现在看着这么多菜，忽然没了胃口，也不是吃自己的心疼，就是心里堵得慌有种饱胀的感觉。
我点起一支烟，金花不住嘴的吃，忽然抬头看我说：“说真的，你找我什么事？不会是真的要买保险吧。”
“没有。”我说：“我就是帮一个朋友问问，我活得好好的谁买那玩意儿，死了也不踏实，听说为了找毛病还要尸检，来个大开膛，我才不遭那个嘴呢，就是好久没见你，想你了，找你出来聊聊，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