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阿九送走了客人，在榻前半米的地方放了一个凳子，凳子上放了一盘水，然后往自己的榻上一坐，开始一边念咒一边比比划划地结手印。她面前的盘子里立即升腾起一道极细极细的水柱，水柱在与阿九脸同高的地方画了一个和阿九的头一样大小的椭圆，椭圆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水膜，然后就静止不动了。椭圆里波光粼粼，阿九冲着水镜喊：“汐言！百里汐言！在吗在吗！”
“哗”，片刻后一张脸出现在水镜中央。“我刚到家。怎么啦？九儿？”一道温润如暖玉的声线传来。即便是听惯了声音的阿九，霎时间也觉得如沐春风。
镜中人玉冠束发，一张脸白净细腻，长眉大眼，长相清秀俊雅而又不带一丝女气。这个刚加冠没几年的白衣少年就是闻名整个青丘的水下神医百里汐言。他此时的脸上正带着轻柔的笑，连平时一向似阳光下的海洋一般平静的眼中都漾着笑意。
“你那边得闲了吗？”阿九问，“要是这段时间都忙完了，我们这两天就走吧。”
“嗯，快忙完了，后天就可以走了。别急哦。”
看样子他心情不错呀。阿九心里想着。
“不急不急，没事，等我爹娘回来我和他们说一声。”阿九摆摆手：“他们都恨不得你一路陪着我才好呢。”“那让我陪着你游历可好？小丫头？”汐言两手支在案上交叉，看着她的眼睛轻笑，露出碎玉般的牙齿。
这边阿九刚要说话，听完此句却忽然脸色一沉。镜里的脸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叠。
“在我眼里你始终是小丫头……乖，摸摸头，不许生气呦。”那个一身玄青色长袍的年轻男人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看着她笑，莫名的带着一丝慵懒的邪气。
阿九心中隐隐的一痛。还是忘不了他……
“九儿？九儿？”暖玉一样的声线把阿九从思绪里拽了回来。
“阿言，以后不许叫我小丫头。”阿九叹了口气。
“……”百里汐言看着她片刻，轻轻道：“好。”
两天后，阿九和自己的爹娘到了青丘西山脚下的海边。那里有一个船队泊着，上面一律挂着画有龙图腾的大帆。百里汐言从最大的船上飞下来，和阿九一行打招呼。他的鱼尾早已幻化成了双腿。不过阿九觉得变成人形的百里汐言怪怪的，可能是她看惯了他拖着鱼尾的样子吧。
“我挑的船队。”百里汐言看着她，似乎期待着她的反应。
阿九打了个哈欠：“啊，不错，好看，挺帅！看来你们族里很给你这个巫医大人面子啊！”
百里汐言微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她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却的小脸。
“哼！”阿九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百里汐言敢当着她爹娘的面对她动手动脚，还不是因为这家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她爹娘对他赞不绝口，并且还对有关他的谣言嗤之以鼻。
传言说他是个断袖，因为这家伙血气方刚的年纪却不近女色，加冠以来多少女子倒贴都始终不定亲，结果有一天下人去他房里正好撞见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躺在他榻上。也许人们已经习惯了高手都有怪癖的设定，这个漏洞百出的传言倒也传的沸沸扬扬。
“我当时只是撞见他中了水母妖的毒才把他带回去了，刚清理完伤口，出去配个药，回来我就变成断袖了。”阿九问的时候，百里汐言笑道，对流言毫不在意。“他们都传我是断袖，反而对你我更好，我们再亲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那可不一定，没准人家以为你不论是男是女都来者不拒呢……阿九腹诽。
“阿九，又走神了，人家帮你拿东西呢，还不快去帮忙！”阿九爹戳着她，“就这专注力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考核。”
阿九和百里汐言一起叮呤咣啷地把行囊搬上了船。
其实阿九没带多少东西，主要是阿九的娘塞给她的各种吃的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驱邪避恶的东西，衣服和重要物品什么的都放在随身的储物香囊里了……储物香囊不能放吃的……
“你又不会饿着我，她给我这么多吃的干啥。”阿九整理完船舱拍拍手说。百里汐言笑：“你娘一定怕你在海上吃不惯。”他眼中有隐忍的神色，但没掩饰好，眼神里依旧闪过了一丝哀伤，而且被细心的阿九捕捉到了。小狐仙清亮亮的眼睛里立刻盛满了心疼，伸手抱了抱他，真诚地道：“你现在这么厉害，你爹娘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百里汐言没说话，捏了捏阿九的脸。阿九拉住他的手，“好啦阿言，你现在可是我罩着，不许不开心！”百里汐言瞬间失笑。明明是他护送她，这会儿却变成她罩着他了。“我去和他们告别！”阿九看他笑了，也眉开眼笑，转身跑上甲板。百里汐言的目光追随着小狐狸的背影，那眼神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泉下有知这样的套话，他听别人说过不知多少回。但她嘴里说出同样的话，却让人感觉心里一暖。也许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所谓的客套话，在很久以前其实是最暖人心的话，只是大家发现这么说最让人舒服，所以一到类似的场合就随便说出来了，再也不走心了，所以最暖的真心话最后变成了一种不走心的客套。只要真诚的说，即使说的是千篇一律的客套话也会很暖心的。”
脑海中闪过少女煞有介事地给他讲解的画面，百里汐言忍不住轻笑。阳光从舷窗洒下来，照在这个冰雪般清俊淡然的神医少年身上。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他大步走到甲板上，看着飞到船下与亲人拥抱的少女，轻轻摩挲着手上拿的镯子。
“大人，此时是出海的最佳时机！”一个船工来报。这个见惯了海上风浪的淳朴汉子对着表面上似乎没有实权、平日里又不结交权贵的少年，依旧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等她上来立刻开船。”百里汐言吩咐完，飞了下去。
阿九怀里又抱了一堆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临别送的各种吃的和驱邪的小玩意，随前来帮忙的百里汐言回到了船上。阿九把东西带回舱里放好，跑回甲板上找百里汐言。
“喏，这个给你。”阿九扔给他两本厚厚的书，一本是中州传过来的古书《奇门遁甲》，一本看上去像是阿九自己写的心得。“你不是喜欢奇门遁甲吗？我听说你们族里不教这个东西，我就把……咳咳，就把本姑娘在族学潜心修习百年悟出的心得借你看看。我狐族族学里的东西可不外传的，你好好看，不许告诉别人！反正你这段时间在船上闲着没事干，趁着我考核温习的东西还没忘光赶紧去学，不然可没人教你了！”
百里汐言拿着书，眼中神色变幻。他看着书封良久，最终把它们还给了阿九。
“诶诶？你干嘛？不想学了吗？”
“不。”他摇头。“我虽然喜欢，但我不能连累你。私自外授本族术法或心得是大罪，违反族规可不是小事。你现在已经成年了，族学不会包庇你的。”
“……”阿九一副气馁的样子。“好吧。那、那这本《奇门遁甲》你留着——”
“我有。”百里汐言捏捏她的脸。“今天怎么没上花钿？”
“因为懒。”阿九直截了当。
百里汐言失笑，“噤声，注意点儿自己的形象。”
“不要！”阿九伸手抱他，“在最好的朋友面前还注意什么形象，这不是自己找难受么。诶？你都不在水下了，身上怎么也好凉？”
“因为我是鱼啊，活鱼不凉不成烤鱼了嘛。”百里汐言无奈，逗着怀里的少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烤鱼！你？我要笑死！”“嘘！说了注意形象，这里还有别人呢。”百里汐言说完抬眼看了一下周围，发现船工们都异常忙活，一个闲着的都没有，且说话声音异常大，仿佛是在尽力遮掩什么。
其实百里汐言的心腹早在阿九上船前就吩咐过船工们：“知道大人护送的是谁吗？是唯一一个和他来往密切的女人！明白了吗？记着，都有点眼力，别听不该听的，别看不该看的。若是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巫医大人，小心大祭司要你们的脑袋！”
当然这些事情当事人是不知道的。
百里汐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递给阿九。
“？”小狐仙不明觉厉地看着他。
“打开。”少年的眼里隐隐含着雀跃和期待。
小狐仙听话地打开精美的盒子，愣了半刻，狐狸耳朵和尾巴刷地冒了出来。“哇！这这这个太贵了吧！”
一对成色极好、质地极润泽的玉镯静静地躺在盒子里，镯身隐隐有光华流转，美丽异常。阿九的灵识甚至从镯子上感应到了沧海桑田的剧烈变幻。
“这这这这这个是……昆仑玉？”
“送你的。”
“啊？可是这个好贵重的……”
青丘多产美玉，在中州人眼里成色上好的玉，放在青丘也是泯然众人矣。所以不仅人论出身，玉也分产地。昆仑玉，号称第一神山的“天柱”昆仑山出产的玉。受天下最精纯的山川灵气滋养，成色最上，也因着山形陡峭、多异兽、严寒等种种原因而最难采。昆仑玉的灵气足以作为炼制法器的原材料，佩在身上也对修行大有裨益。
百里汐言看着阿九的反应，捏了捏她的脸。“我游历中原访名医拜师的时候路过西昆仑，就找来炼成了。”其实是特意去找的。“原本就是打算你游历的时候送你的，可以当法器防身用，也可以只当手饰戴着增进修行。好啦，快戴上吧，你不是最喜欢玉吗？”百里汐言拉过她的手自己帮她戴在腕上。
“……”阿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头又扑进他怀里。“阿言……昆仑玉产在西昆仑北面山腰的雪水河里，那里那么冷，别说神医，连神仙妖怪都不会居住的，一定是你特地去找的……”聪明的小狐狸一下子猜了出来，“书上都写着呢……阿言……你真好呀~”狐族少女忽然话锋一转雀跃起来，在少年怀里轻轻地蹭着，耳朵开心得一耸一耸的。
汐言干脆由着她抱，眼里全是笑意。
“……”良久，阿九才终于松开了他，却拉着他的手不放。她拉着他走到船边，问：“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在南海上了？”
“嗯。”百里汐言注视着一望无垠的汪洋，目光如炬。“这里就是龙神的领土，鲛人的国度——南海！”
阿九知道赤鱬族是南海鲛人一族的分支，虽世代住在即翼大泽，却对海洋有天生的归属之感和向往之情。她看着几近动容的白衣少年，神色中写满了理解。
在盛大的夕阳余晖下，沧海之上的船队向着西方平稳地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