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红林自然不会知道郑开明的心思,不过他也不是缺心眼,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纯属放屁,连忙捂着嘴,略带歉意地从指缝里嘟囔了一句:“早晚撕了这张嘴。”
郑开明没怪他。林震虽不是自诩清高的朝廷官员,但毕竟在庙堂之高,江湖人对他的品行是不会有太多了解的。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毕竟是逝去之人,顾少侠切勿再失礼了。”
顾红林自然是连连点头,旋即又好奇地追问:“林震林大人就这么糊涂地死了,缉律司也没查出来什么吗?”
“没有。”郑开明答得很快,也很惭愧。
“林大人被人下了毒,神志错乱,经脉逆行内力失控,最终力竭而死。他死以后,皇上很生气,中原用毒的行家在十天之内少了一半,但最终还是没什么用。”
顾红林唏嘘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什么叫内力失控?”
郑开明瞥了他一眼,很认真地答道:“丹田倒转,经脉逆行,穴位相冲,五行五脏由生转克,心火盛而灵台浊……”
“打住,”顾红林打断了郑开明的长篇大论,他好歹是惊蛰卷上有名的人,不至于真的糊涂到家,连这些常识都不知道。他只是好奇地瞪着一双明亮眼睛问道:“这位林大人还是个武林高手?”
朝廷里从来不缺武林高手,不提缉律司这等几近江湖大派的地方,就算是文官里也不缺练家子,但无论如何,除非是兵部,否则身居高位者,很少会有真功夫,不是练不成,而是不能亦不想,也用不着,世道不太平,大家都很忙,没时间练武。
郑开明微微颔首,颇有些感慨地回忆起当初那位礼部侍郎。
“林震三十岁的时候,功夫已经比我高了,但他是文官,多的是政绩,不会掺和到武夫斗勇中来,自然很少有人知道。但对于知道的人而言,林大人的身份就不止是一个从三品的礼部侍郎了。”
功夫高过郑开明的人,世上实在不多。
顾红林皱着眉头,对他最后一句话有些不解。
郑开明却没有解释,这些话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对当下的局势也没有帮助,只是他的一些想法而已。他顿了顿,把话题引回到现下:
“林震和聚宝楼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要撬动彭余亥的心思,这是个很好的主意。”
“但不是唯一的方法。”顾红林忽然出声。
“但最简单。”郑开明神色平淡,看向舒州城。
“简单不一定好用,”顾红林挠了挠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聚宝楼又不是善堂,没道理冒着这么大风险报恩,何况林大人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的人,除了上香祭拜以外,别的事情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郑开明却不这么想。
“这只是个开始。”
——
“这只是个开始。”
彭余亥看向有些微弱的烛光,慢慢地挺直身子,“当初万山湖旁,林大人被人下毒,神志错乱之下对我出手,从此我右手不能运功,不过我也不在乎,反正楼里有你和老秀才。”
“但林大人死的时候,缉律司没出现,秋奴没出现,传闻中的槐院也没出现,我被林大人剑气所伤,眼看着林大人死在我怀里后,也昏了过去。他们人呢?难道秋奴也会来例假?”
这自然是一句怨气极深的玩笑。朝廷以高深武功和权势富贵招徕、培养人手,称为秋奴,归于缉律司名下,护卫朝廷要员,职责重大,就算死,也该死在背保护者的身前或者身后,怎么会自始至终毫无反应?
“或许,秋奴死在林大人之前?”
对彭余酉的猜测,彭余亥并未表示反对,只道:“要说缉律司串通贼人,我也不敢信,但要说缉律司真的一无所知,只怕也不可能。今天郑开明或许就是要告诉我们,他知道一些事情。”
顿了顿,他补充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彭余酉却不这么想:“从三品大员的秘档,各州云纹捕头都有资格查阅,郑开明可以,不代表他知道的更多。”
“但林大人不是一般的从三品,他是林震,不满三十岁就跨过两道龙门的礼部侍郎,不出意料,他会是下一任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或许只是故布玄机?”
“可以这么猜,”彭余亥点点头,“但也可以说,郑开明知道我们会想到这儿。”他一摊手,有些无奈,“郑开明从不会做没意义的事。”
“没有过不代表不会有。”
“至少算是份保证。”
两个人一起沉默。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信誉,聚宝楼曾经为了保全雇主秘密死了一半的人,郑开明也曾经因为一个承诺而几近绝路,他们的信誉都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生意伙伴。
但彭余酉不敢去相信,因为此时的郑开明要站在吴敬仲的身前,甚至可能要把一柄刀递到他脖子上。
大部分人只知道吴敬仲不是个好人,但很少有人知道,吴敬仲早年间被誉为“竹君子”,如果说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有骨气,那二十岁的吴敬仲已经称得上一身正气。也正因此,聚宝楼始终远离着朝堂的争斗,因为没人愿意和一个疯子打交道。
“还不够。”彭余亥把右手放到烛火上,任由高温炙烤掌心,脸色没有一丝变化:“聚宝楼不参与这种不清不楚的赌局,以身试险不是我们的作风,想办法安排郑开明和顾红林进城。”
彭余酉没有微皱,但没有拒绝,只沉声道:“太守府那边……”
“如果郑开明真的有筹码,就帮一帮,”彭余亥伸出两根手指,往烛火根部一捻,屋子顿时陷入黑暗中。
“如果没有,就拿去送太守府一份人情。”
——
夜色下,顾红林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半睡半醒,一片树叶晃晃悠悠掉到他脸上,遮住了他额头一道细微的疤痕。郑开明倚着树干,静静侧耳听着风声。
一片祥和安然。
快要入夏的季节,一切林木的颜色都越发深郁,但相对而言,春意也越发的淡了。顾红林翻了个身,睁开眼看向不远处一棵古树,笑着对郑开明道:“生意要上门了。”
郑开明仍旧禅定不动,呼吸平和,像是睡着了。
顾红林瞥一眼这位比和尚更像和尚的捕头,心中有几分好奇。传闻中郑开明出身儒门,习兵家、参佛理,武学境界高,但正因所学太杂,总是跨不过第三道龙门,无法真正将宗师二字揽在身上。
不过武学道理还在其次,顾红林真正好奇的,是穆修己和郑开明说了些什么。
昔日长安惊变,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十宗一夜覆灭,缉律司声名扫地,但之所以时至今日还能有几分威望,既是因为底蕴深厚,也是因为有一批初心未改的捕快们,仍旧与江湖为善,郑开明便是代表。但无论他们如何贯彻侠义之道,终归还是缉律司的人,郑开明更是立过大功、面见过天子的,这般人物突然叛了缉律司,若说只是因为心灰意冷,只怕有失偏颇。
当今天下,能让郑开明在一夜之间改换立场的,唯有穆修己一人而已。
顾红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不免懊恼。
郑开明忽的睁开眼,看向顾红林,笑着道:“聚宝楼来人,少侠不去迎接么?”
顾红林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打个哈切,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满不在乎道:“又不是千军万马,我迎他作甚。”
谈话间,两道脚步声越发清晰,并不做任何掩饰,沉稳而坚定。
两个人。
那个身子有些伛偻,穿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色衣裳的老秀才,站在了不远处的那棵树下。另一个人越走越近,脸上带着一丝平和的笑容。
郑开明看着来人,倒是有些惊讶了,“未曾想,是彭掌柜亲自来。”
彭余酉笑着朝两人一拱手,施施然坐下,笑着道:“事关重大,不得不来。”
顾红林不免有些紧张,下意识按了按食指的指节。
聚宝楼是江南最大的当铺之一,号称无物不可当,但今次所要当的东西,实在有些不一样,事实上,金鼎的主人是吴敬仲,是顾红林和郑开明的敌人,从更大的意义来讲,金鼎的主人是当今圣上。
“郑捕头,顾少侠,”彭余酉平静道:“聚宝楼要确认一些事情。”
郑开明不说话,只看向顾红林。
顾红林便看向彭余酉:“彭掌柜请讲。”
彭余酉很认真地问他:“二位是不是在开玩笑?”
通常来讲,这种话要用质询的语气,而且大部分情况下,答复都不会太正式,因为这是一个反问句。
但彭余酉讲的很认真。
所以顾红林也答的很认真:
“不是。”
彭余酉点点头,又问:“所以二位,是真的要替吴敬仲把金鼎当给聚宝楼?”
“是的。”
“二位是吴敬仲的亲人?”
“不是。”
“二位是吴敬仲的仇家?”
“差不多。”
“二位是在开玩笑?”
顾红林摇摇头,语气坚定:“不是。”
在沉默片刻与片刻的沉默之后,彭余酉点点头,“明白了。”
顾红林眨了眨眼,突然用和他方才一样认真的神色道:“我也有两个问题想问彭掌柜。”
彭余酉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笑着点点头,“少侠请问。”
“聚宝楼真的当过前朝皇帝的遗诏么?”
彭余酉点点头。
“你的茶摊一共有哪几种茶?”
彭余酉笑着道:“三种,一种是十文钱三大碗的凉茶,一种是三十文钱一碗的清茶,一种是五十文钱一碗的好茶。”
“有空一定去喝。”
“一定好好招待。”
“好。”顾红林笑了笑,然后闭上了嘴。
再无多言。
彭余酉站起身来,拍了拍尘土,笑着一伸手,指向舒州城,像是迎客而来:“二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