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余亥神色稍变,旋即又化作一丝微笑:“只怕十有八九,是郑捕头教他的。”
奇侠顾红林名气不小,新语山庄的惊蛰卷也的确值得聚宝楼重视,但聚宝楼有自己的底气,也不必刻意去结交拉拢,顾红林与彭家是从无交集的。郑开明却不一样,作为舒州的地头蛇,彭余亥与这位名捕之间打的交道可不少。
只不过是谁教会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如今看来,郑顾二人显然是站在一起要对付吴敬仲了。只是无论怎么算,胜算都小的可怜。
彭余酉微微转头,烛火的影子在他瞳孔中跳动,“顾红林在茶摊上说,你一定会拒绝,因为在你看来,这桩生意稳赔。”
彭余亥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他知道我会回绝,却还是要你带话给我,因为他手里还有别的筹码,这筹码能让我把聚宝楼的百年基业押上赌桌。让我猜猜,想必他提及筹码,必要用金银估价喽?”
“啧啧啧,”彭余酉故作惊讶,笑着打趣道:“怪不对舒州城处处传你和郑捕头私底下交情极好,原来是确有其事。”
彭余亥笑而不语,好奇道:“他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彭余酉想起白天茶摊上的谈话,也是觉得奇怪,“顾红林猜到你会回绝,却还是坚持要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春寒尚早,曲不能鸣。”
话音落地,彭余亥身周凛冽青芒一闪而过,旋即身前长桌上,多了一条清晰的裂痕,仿佛有人用利剑划过一般。这一刻,彭余亥才像是江湖上人人畏惧的那个青玉财神。
但也只是一瞬。
彭余亥收起因情绪激荡而有些不受控的内力,微微叹了一口气,神色中多了几分惆怅,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带着一些慵懒的中年富商。
从来冷静的兄长因着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这般大阵仗,彭余酉不免觉得好奇,只不过,兄弟俩虽是自幼互相扶持走到今天,各自却也有自己的些许秘密,彭余酉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问。
倒是彭余亥苦笑一声,主动开口,“这生意,却还是不一定做得了。”说罢,又是一声沉沉地叹息。
彭余酉摇摇头,“生意倒是其次了,只是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不能让我糊里糊涂来,糊里糊涂走吧?”
“糊涂不好么?”彭余亥伸手拂过桌上的裂痕,神色怅然,“至于这话,是一个朋友的遗言,这个朋友,你也认得,聚宝楼都认得。”
“春寒尚早,曲不能鸣……”彭余酉皱起眉头,喃喃自语:“我认得?遗言?”
彭余亥瞥他一眼,“差点忘了,他死的时候,你并不在那儿,”旋即提醒了一句:“你当时,正在金陵城替他找一柄古剑。”
彭余酉登时一愣,脑海中的往事蜂拥而来。他是聚宝楼掌柜,素来以手段狠辣而被江湖人熟知,单就名声而言,常在暗处走动的他,其实比起明面上的彭余亥更令人敬畏,这个世上,能让他帮忙找什么物件的人,其实并不多。
彭余酉一时失神,喃喃道:“是林大人。”
——
舒州城外,顾红林三两下爬到树上,倚着粗壮树干,远远看向云巅的明月,嘬一口嘴里叼着的草茎,喉头顿时满是苦味,他却乐在其中,继续再吸一口,一缕淡淡的甜味涌上口腔。
郑开明盘膝坐在树下,如老僧禅定,闭目不语。
林间唯有清风扰叶、蝉声阵阵,郑开明倒是乐在其中,顾红林却不是个好静的性子,忍不住出声打破这份宁静:“郑捕头,你说聚宝楼会答应么?”
郑开明像尊石像,一动不动,却有一个清晰声音传出:“不知道。”
“万一彭老板觉着蚊子再小也是肉,转手把咱俩卖了赚银子,你说怎么办?”
“不会。”
“聚宝楼哎,我在玄州都听过他们的名声,‘无物不可当,万宝皆有价’,我寻思着,咱俩也算宝贝吧,吴敬仲那老王八蛋不识货,八百两黄金也忒便宜了些,你说是不是,郑捕头。”
“或许吧。”
“那你说,这聚宝楼怎么就会答应?就凭那八个字?”
郑开明沉默片刻,睁开双眼,一道青芒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如初:
“想知道?”
顾红林把嘴里叼着的草茎吐掉,像只蝙蝠一样头朝下倒吊在树干上,讲话却丝毫没受影响,满脸好奇:“想,相当的想,都快憋疯了。”
郑开明先不答,只将左手叠在右手掌心上,又将内力运行了一周,才慢慢开口,带着一丝惋惜:“春寒尚早,曲不能鸣,这是林震,林侍郎最后说的话。”
——
“世事如琴,拨弦人须知曲高和寡的难处,即不能因为无人聆听就折弦断音,也不能沉湎自娱。正如此时,春寒尚早,曲不能鸣。”
彭余亥幽幽地叹一口气,将林震的遗言讲了一遍后,神色有些莫名悲恸,被烛火一照,更显得沉郁。
彭余酉微微叹息,并无责怪,只有些遗憾,“你为何早不和我说。”
“说了也无用,”彭余亥心底有些歉意,却还是平静道:“也不过平添遗憾。”
彭余酉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遗憾个什么劲,倒是你,又把什么事都压下来。”
屋内一时间只有烛火爆裂的噼啪声,并非尴尬,而是默契的沉默。
顿了许久后,彭余亥长叹一口气,“都过去了。”
彭余酉连连摇头,很不认同,“郑开明如何会知道这个?若我没有记错,三年前,四月十六,林大人逝世那天,郑开明正奔波于密州一带,奉皇命彻查神鸟失窃案,缉律司还曾来聚宝楼取走一份账本,那份账本是我亲手从暗室取出的,我不会记错。”
彭余亥默然。密州的海东青失窃案牵连极广,他自然也记得。
彭余酉眼神越发凌厉,语气之中逐渐带上了一丝质问的意味:“郑开明从来孤身一人,不与旁人交好,江湖人会敬他畏他,但不会亲近一个缉律司的捕头,郑家重文轻武,也不是什么擅长刺探打听的江湖门派。他唯一的情报来源,是缉律司!他知道林大人死前的遗言,是不是从缉律司那里听到的?如果是,缉律司和林大人的死是不是也有关系?”
这话像是问彭余亥,又像是问自己。
彭余亥又往烛台里丢了一片瓜仁,烛火从中间爆裂开来,“林大人是当朝从三品的礼部侍郎,他的死,缉律司必然会调查,知道些许遗言又如何?他若是不知道,那才奇怪吧。”
彭余酉并不反对这一点,他嗯了一声,旋即却又看向彭余亥,“那你为何如此震惊以至于内力失控?”
彭余亥不答。
彭余酉又道:“郑开明讲出八个字,想来无非是充作筹码。若是林大人的遗言真像你说的那样简单,那这筹码又有什么价值?大哥,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彭余亥无言,不敢去看彭余酉锐利的双眼,只低头看着自己垂在膝上的两只手。
那两只手被保养的极好,但还是能看出手背上的斑驳伤痕,彭余亥将左手掌心朝上,有一道疤痕从中指蔓延到手腕处,显然是被利器所伤。他用手轻轻抚过这条疤痕,回想起当初那一抹几乎废掉自己整只左手的凛然剑气,眼底泛起一丝苦意。
“并非瞒着你,”彭余亥抬起头来,“而是不知如何说起。”他举起左手,将那条疤痕展露出来,“你可知这是谁留下的?”
彭余酉一怔,随即苦笑,“只怕现在我不知道了。”
“原先我和你说,这是缉律司一个老捕快失手误伤的,这话其实是假。”彭余亥握了握拳,掌心微麻,旧伤仍旧困扰着他。
“这伤口,是林大人刺出来的。”
——
舒州城外。郑开明不再盘膝打坐,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倚着树干,枕着手臂看向夜色里的舒州城。顾红林依旧倒吊在树上,气色却丝毫不变,足见内力深厚。
草木静谧,天气微凉,是个讲故事的好时候。
“林震是蜀州人,十六岁举进士,十七岁被外放到边关一带做县令,二十岁回京,不出三年,升为礼部员外郎,三年之后,又升为礼部侍郎,二十六岁,已然是朝廷的从三品大员,金带紫袍,年少显赫。”
郑开明讲到这儿,顾红林却半懂半不懂地插了一句:“就是说很厉害喽?”
“不错,”郑开明知道,他对朝廷里的那些升迁贬谪之事是个外行,所以用了个更简单的解释:“做个你熟悉的对比。江湖武夫有三重龙门,锤炼筋骨习得内气为一,内气流转及至外放是为二,寻得自身武道是为三。模糊换算过来,林震大抵相当于在你这个年纪,就能越过第二道龙门,还能摸到第三道龙门的坎。”
“嚯,”顾红林惊叫一声,“那可了不得。”
郑开明微微摇头,惋惜之意溢于言表,“何止是了不得。武夫跃龙门只需天分筋骨,可朝廷官员升官,资历、人脉缺一不可,林震能在而立之年司掌半个礼部,那他再过十年,一个尚书的位子必然少不了,再往远了算,新旧交替,尚书顾命,那就是两朝元老,半个帝师。”
这些顾红林倒是听懂了,戏文评书里常有这种字眼,什么白帝城托孤的戏码更是讲了又讲,如此想来,这位林大人可着实显赫地很呐。
“林震不过三十岁,就是朝堂上最显赫的那一拨人,背后的那些波谲云诡的手段自然少不了,但林震的为人却称得上光明磊落,为官数十年,政绩赫然,远的不说,那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你应当是知道的吧?”
“这是自然,”顾红林摸了摸下巴,有些惊诧道:“这位林大人修的?”
“运河是举国修筑,不是一人一家之功,但林震的确起了很大作用。当初有人认为运河浪费国力、大兴土木,是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他和当时的兵部侍郎潘灵越等共十一人,一起写了一篇折子,文采斐然,圣心大悦,准了运河的事,这才有接下来的‘两渠’。”
提起两渠,顾红林便了然了。当今运河,自北向南共两大段,从河间到洛阳称为北渠,从洛阳到杭州称为南渠,两渠修筑完毕之后,中原南北通达,商贾无数,饶是他一介布衣,也瞧得出来这是件大事。
顾红林脸上升起一丝敬佩,也觉得倒吊在树上对前人不敬,稍一使劲从树上跳下来,稳稳落在郑开明身前,赞叹道:“倒是个厉害人。”
郑开明点点头,神色不变,继续道:“但两渠是修好了,两渠之后的问题却还没完。三年前,也就是运河完工的第二年,南方有消息传入长安,称江南有大批工匠,在修筑运河之后不曾得到薪酬,随后又有人闹事、杀官……”
“是了,”顾红林一拍手,想起一件事来,“当时说,南方的官吞了银子,好些工匠空着手来,空着手回,有不服的,告到官府,却被杀了头。”
郑开明叹一口气,也觉得可笑,“这事倒是传的快。”随即又惋惜道:“擅杀官员不是小事。这事是因运河而起,朝廷便派了林震来查。谁料他这一来,就再没回去了。三年前的立春,林震死在舒州万安县的万山湖边,至今没有查出凶手。”
顾红林神色微变,盘腿坐在郑开明对面,想也不想便道:“十有八九是那些贪了银子的官儿,害怕林大人查出些什么来,就先下手为强了。”
“或许吧,”郑开明并不否认,却也讲了一些别的:“但古怪就古怪在,林大人并非一来就被杀害,而是在查清大部分银子的下落后,才惨遭此劫。”
“说不得是报复他?”
“不会,”郑开明摇摇头,“买通杀手刺杀朝廷从三品的大员,这是抄家灭族、凌迟处死的的大罪,何况有缉律司的秋奴暗中护卫,并非易事。已经证据确凿的事,杀了林震不过徒增刑罚罢了。”
顾红林一楞,心中冷声道:说不得便是缉律司自己下的手。他有几个好朋友死在缉律司手里,虽不至于对缉律司就此仇视,但偏见总少不了。只是他清楚郑开明是难得的好人,他在眼前,也不好说出来,只好转口道:“可这聚宝楼,又怎么和朝廷官员扯上关系的?”
“还是因为运河的案子。当时有人怀疑,官员和江湖势力勾结,一齐欺瞒朝廷,恰巧,聚宝楼当时正在多事之秋,就被盯上了。若非林震力保,如今只怕也没有聚宝楼这一号了。”
顾红林一听,先是惊诧,继而眉头皱起,下意识道:“奇了怪了,这位林大人怎的这么好心?”
郑开明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顾红林这句“怎的这么好心”,听起来倒真像是不知好歹,按理说来,旁人搭救,好心便是好心,说出这等话来,实在不妥当,可郑开明却是万分理解,换做他,甚至可能说出更过分的话来,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林震是朝廷大官,他力保聚宝楼的举动,便自然带上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郑开明闭上眼,有些怀念十年前的江湖,那时缉律司的招牌响当当,朝廷在江湖人眼里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像林震这种官员,或许还会是江湖人心里的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