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静的大丫鬟带我到了正厅,紫檀幽香,红木端庄,香炉烟熏袅袅,一旁的珊瑚架上列摆着各式各样的翠玉青瓷古董,赫然扬州首富之家。
我斜斜地极具挑逗性地看了丫鬟一眼,那丫鬟面红耳赤急急退去。
“大胆,尔等何人,竟敢揭下黄榜!”
正厅之主的鹤发老人怒目以待,我懒洋洋地坐在一旁,也不理会主人的怒气。幽幽品了一口茶后,才徐徐说道:“不才不才,在下白颜,京城人士。这天山之巅质地不差,玉翠妍白,却烧过了火候,着实可惜。”
天山之巅,皇家贡茶,非大富大贵之人不识。我身披的白色锦袍式样,暗白流光,图纹隐隐,足像京织造的精品之款。
老人语气稍缓:“白公子可识医术?”
“略懂,略懂,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老夫人的病在薛小公子身上。”我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扣在紫檀木桌上。
“小公子可有解难之方?”薛之行的神色终于不复之前平静。
“薛大人可曾听闻京城珍娘一事?”
京城珍娘并非亲王贵胄,重臣闺阁,出名之因在于出嫁当天夫家受右相叛国连坐之罪尽数被诛,珍娘因未录入族谱逃过一劫,可她却以一己之力,亲手安葬夫家连同下人、门房在内的几百人口,并树立贞节牌坊,自开酒楼,自谋生路。当然,若仅是如此也不足以引得世人关注,偏偏天下自有痴情男儿,散尽家中万贯家财,在珍娘酒楼附近新建大批客栈、赌坊、酒肆、妓馆等扶持珍娘。珍娘性冷,那男儿竟苦苦等候十年,以至双鬓渐白,毫无怨言。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华发不悔,生死相随。
直至一个月前,贵人相助下,珍娘被打动,有情人终成眷属。
“莫不是小公子……”薛之行眼神微有讶色。
那一年,琼花开放,世家公子云集京城参加科举。
中原各公子受到长安贵族少年的嘲笑:“都是偏安江南一隅的鼠目之辈,整天吟着风花雪月,哪像我们的祖先英勇征战,从马背上打下这盛世江山……”
席中白衣小公子拍案而起,怒弹一曲战歌,肃杀慑人,直至双手鲜血。
弹琴的,弃了考;嘲笑的,落了榜;击掌的,一跃成天子门生,成了本朝最年轻的白衣卿相;面无表情的……还是面无表情。
我眼眉一挑,此时这世间绵亘的时光都化作这清清浅浅的一眼:“两年前在下曾有幸见识薛公子弹《破阵子》之快事,早已意欲引为知己。”
窗外青竹禁不住狂风碾压,弯腰倒伏,一片倾倒之态。一家之主正襟危坐,双手合拳,目光恳切:“如此,孙儿便拜托给小公子了。”
冬季时节,酒肆的生意却是最好。日常的贩夫走卒花几个铜子,沽得新丰、菊花、茱萸酒一杯,暖胃健脾。暖阁内的公子美姬,以长安酒、女儿红为食,杯酒下肚,起舞翩跹,桃面、丹唇、柔膝。
然真正懂酒之人,即便是奔波于腊月严寒穿梭在街巷车马,也一定要找到那契合内心意境的好酒来。
白衣公子端坐阁中,遥看庭树飞花,舍外青竹,静等贵人来。不知这京城贵人是谁……竟令严苛的祖父解除了他的软禁命他虚席以待。
他尚自思索,脚步声近,贵人已来。我褪下大袍,身量纤长,与他同着白衣,眉眼清澈,笑意延开。世上识人之术多样,衣着识人、以声辨人者并不少见,但若想记住这薛家小公子,只需记住一双狭长的眼,明明玄黑如墨,却明净得不染尘俗,给人以无端的安静。
“扬州薛瑜,有幸拜至。”这一拜谦逊有礼,不愧为千年世家公子的君子之礼,云纹白袖翻飞轻落。
“长安白颜,在有幸拜至之前,先为薛兄引见一位故人。”我身形一转,一位黄衫少女兀自走出,模样乖巧,小鹿般黝黑的眼神正直直看着薛瑜。
“这位姑娘是……”模样面善,却始终想不起来。
“长安七月七,五花马,千金裘,不如陪君一醉,方生方死。”
这一句,如泛黄的画,枯藤枝桠,声色犬马,刹那浮现。
“宛如妹妹……”薛瑜这才如梦初醒。
两年前,长安的七月七,公子王孙、帝姬闺秀云集长安,斗诗品茶,踏青游湖,可谓盛事。然而在那样繁华的矫饰下仍有击入人心的小插曲,两年以后,该忘的人都忘了,该记得的人仍然记得。只是当年面色凄凄、流落在外的小私生女,如今长成了这般幸福可爱的少女,若父亲泉下有知,必定欣慰。
“多谢公子相救。”薛瑜对我郑重一揖,含了敬重之意。
“当日说好同醉,今日颜便带了好酒来与君酬酢。”我随即拿出几个酒瓶来,依序摆放于案几,“听闻薛兄欲入佛门,今日便当最后一醉。”
“自当从命。”
沉沉的云压在扬州城的上空,凶残的北风也从不手下留情。纵是窗外天寒地冻,秦淮两岸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美姬风流。而薛府之内暖阁之中,两位白衣公子相对而饮,黄衫少女静静倒酒,拟把疏狂图一醉,亦是美态。
“这般若酒……亦是从佛门而来……取圣花白莲而酿,味辣香甘,不知薛兄是否喜欢……”我面呈醉态,却目光清明。
“薛某不才……对佛家不甚了解……只知……佛,能忘情……”薛瑜目光渐渐迷茫起来。
“……忘情?”
“不但能忘情,亦能赎罪……生,是空,死,是空,我再坚持也是空……”他眼色顿时凄婉如雪,“公子可知世间第一美酒情丝绕……再冰雪的人亦会沉迷……”
“谁说……逃避能赎罪……”
“不然怎样才能……”薛瑜语气急了起来,脸色仍是不正常的红。
“山人自有妙计。”
一只黑色信鸽自暗夜里扑棱的飞了进来,收合的双翅盛着黑夜里秦淮河两畔绽放的礼花和恩客放肆的言话。我看了眼醉倒的薛瑜,侧身缓缓展开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