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午后,荼蘼花事了。
偏居于锦绣宫一隅的欣园某处,一宫娥斜倚在柳树下打盹。有人拍她的肩道:“喂!在这偷懒不怕被主子发现?”
宫女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的说:“怎么,主子有事?”
“无事,”来人在附近找了块石头坐下,托着腮帮子惆怅的说:“整个锦绣宫就属我们欣园最清闲。”
宫女困惑道:“这不是好事吗?”
来人瞪了她一眼,嗤笑道:“好事?你个新来的榆木脑袋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跟猪有什么区别?不想想主子不受宠,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有什么好果子吃?”
宫女低下头,嗫嚅着说:“怎么会?主子不是后宫第一美人吗?”
“哼,第一美人?”那人冷笑了一声,翻着白眼说:“后宫美人济济,就算她长得再美,入不了皇上的眼,又有何用?”
宫女正要辩解,从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你俩在这里嚼什么舌根?”
二人一惊,吓得面色惨白,慌慌张张转过身,看见一黄衣少女双手叉腰站在那儿,吓得跪下道:“春庭姐姐息怒,您千万不要把我们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少女叫春庭,是欣园的掌事宫女,也是欣园正主萱才人的陪嫁丫鬟。
“知道错了?”春庭冷冷一笑,露出与外貌不符的冷酷威仪:“两个身份低贱的家伙也敢议论主子,看我不叫人撕烂你们的嘴巴。”
“春庭姐姐饶命啊!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先挑事的那个宫女匍匐着爬到春庭的脚边,想去抓她的衣摆,春庭厌恶的把她踢开。
新来的那个宫女吃惊的看着方才还牙尖嘴利口不择言的宫女,如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中困惑:这个春庭,看着年纪不大,有那么恐怖吗?
没过多久,她就知道那个宫女为何如此畏惧春庭了。
柴房传出了几声惨叫,春庭从后院走上长廊,两边经过的宫女都露出了畏惧的表情,她看也不看一眼,径直走到长廊最末的厢房,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女声。
春庭推门而入,见女人背对着自己坐在镜前梳妆,莞尔一笑道:“娘娘醒了?”
女人懒懒的道:“可不是,被那几声怪叫吓醒了。”
她转过头,黑色的青丝松散的垂在一边,衬得那秀气的颈项白净异常。她用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春庭,仿佛能将她的心事看穿。
“解决了两个不懂事的宫女。”春庭底气不足的道。
“何必呢?”女人垂下眼帘,黑而浓密的睫毛低垂在她白净的瓜子脸上。
当真是后宫第一美人。春庭想。
她开口道:“奴婢也是为娘娘着想,入宫那么些时日,皇上一次也没来过欣园,下人们看在眼里,难免仗势欺人,若此时不立君威,娘娘何以在欣园立足?”
“若传出去,说我脾气乖张,因为不得宠而迁怒宫人,又该作何是好?”女人蹙眉道。
“娘娘,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们只需处理好眼前的事情,剩下的,听安王命令行事便是。”春庭道。
女人背过身去,语气中有些愠怒:“罢了,你又不听我的,出去吧,我还想再歇一会呢。”
春庭出去后,唐婉独自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气得两腮通红,却有杏眼桃腮之貌,眼眶微红惹人怜惜,是一张楚楚动人的脸。
她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每每这时候,她总觉得在看一个陌生人,她亦不是她,那她又是谁呢?
那日在漫天的大雪下,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张哭得像花猫一样的脸,他露出嫌恶的表情。
“想活命吗?”他冰冷的声音像寒风一样刮在她脸上。
她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他露出一个轻蔑而冷酷的笑容:“死,还不简单?”
说罢,将匕首扔到她面前。
唐婉从雪地上捡起匕首,雪水顺着刀柄流进她的指尖,一丝一丝的疼。
她颤抖着举起匕首,看着那道刺眼的光芒,心想一切就要结束了,她只需沉沉的睡去,就可以无视这个结局……
“你不想复仇吗?”他的声音像有魔力一般让她在睡梦中惊醒。
她哆嗦着睁开眼,看见他慢慢俯下身子,将她手里的刀锋对向那人声鼎沸的方向,悠悠的道:“难道你不想为他们报仇吗?”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被寒风冻结在脸上。她央求的看着他的面庞,语无伦次的说:“想,我想!”
终于,他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拍拍她的面颊,起身道:“跟我来,我带你去复仇,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异常嘹亮。
“你真正强大的时候。”他的背影和风雪融为了一体。
她跟着他,行走在冰天雪地里,一晃两年过去了。
两年间,她在安王府里学习了很多“本事”,这些“本事”为她日后实现那个“远大”的目标一点一点打下基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
而今坐在梳妆台前,又仿佛觉着希望渺茫,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每时每刻都是煎熬,永远都在坐立不安。那个唯一知道她计划的安王,容殊,永远都在告诉她:“等候时机。”可她等不及了。她知道自己是容殊庞大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他可以弃,也可以用,在他放弃自己之前,她必须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她露出一个笑容,在漆黑幽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诡异。
“皇上驾到!”一个尖细嘹亮的声音划破这片寂静。欣园里的宫人乱作一团,谁都没想到皇上会突然造访。
唐婉微微一笑,对春庭道:“扶我出去。”两人行至门边,就看到容祈带着一众人走近院中。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让她不由得一怔,随即心中的怒火腾的生气,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脸上的怒意化作如花的笑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为皇上的到来而惊喜激动。
“皇上。”她款款迎了上去,却见他始终板着一张脸,直到“啪嗒”将一只发钗拍到她手中才恍然大悟。
“哎呀!”唐婉大喜过望:“这不是臣妾遗失的发钗吗?真巧,居然被皇上……”
容祈却冷冰冰的打断了她的话:“以后不要玩这种把戏了!”
唐婉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起来,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这……这……”
她装作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模样。
容祈瞪了她一眼,气呼呼的道:“连撒谎都不会,还想用遗失发钗这种蠢把戏引朕过来,说,是不是你故意把朕赏赐你的珠钗丢在朕的必经之路?”
“是……”唐婉嗫嚅着道。
容祈蹙起了眉头:“朕最近很忙,不是有意冷落后宫,是真的没时间。你初入宫,自然是想得朕垂青,朕明白,但也希望你理解朕日理万机,实在无暇顾及后宫之事。”
唐婉想这不过是敷衍她的话,但还是装作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黯然道:“臣妾知道了。”
容祈看她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满意的点了点头,面色有所缓和:“今夜,朕就在你这里留宿吧。”
唐婉心中狂喜,没想到计划会那么顺利。她知道容祈爱皇后,不忍心其他妃嫔因嫉妒而伤她,所以都尽量做到一视同仁,对所有妃嫔都有求必应。唐婉利用容祈的这一心理,在他的必经之路遗落珠钗,提醒他不要冷落了她,容祈爱护皇后心切,立刻携了珠钗来找她。若他不愿意来,托人将珠钗送来便是,可他亲自来了,唐婉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果然,他要留在她的寝宫过夜。
坐定后,容祈看了她一眼,道:“你叫苏逸韵?”
唐婉点头,心想不过是一个假名。
容祈微笑道:“那日你在宴会上跳完舞,对朕说你叫苏逸韵,朕想到了一首诗。”
唐婉随口应承道:“什么诗?”
容祈道:“幽谷哪堪更北枝,年年自分着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
唐婉笑道:“皇上好文采,这正是臣妾名字的由来。”
容祈道:“不知你小名是否叫韵君?”
唐婉心想名字都是假的,哪里来的小名,故笑而不语。
容祈见她不作声,以为自己说错了,遂笑道:“韵君也是个好名字。”
唐婉道:“如果皇上喜欢,也可以叫臣妾韵君。”
“你可喜欢?”容祈殷切的看向她,脸上出乎意料的带着期盼之色。
“喜欢。”唐婉回答得很干脆,反正是一个假名字,她不在乎。
容祈很高兴,为自己起了个好名字,一连灌了好几杯琼浆玉液。
唐婉也高兴,一心灌醉他好趁其不备下手。唯一要提防的是春庭,因为容殊不让她现在动手,故意派春庭盯着她,可她偏要现在动手,砧板上的鸭子飞了多可惜,此时不动待何时?何况她一天也等不下去了,要立刻马上致容祈于死地。
眼见容祈对她的防范一点一点的疏忽了,唐婉大喜过望,袖中的匕首早已捂热,就等着抽出来了。她慢慢走近容祈,娇滴滴的叫了声:“皇上。”
“怎么?”容祈醉眼朦胧的看向她。
芙蓉帐前睡鸳鸯,唐婉看着帐上绣着的鸳鸯,眼里没有柔情,只有杀意。她将手探进袖中,触到那带着体温的刀柄。
一声“皇上”让她刀锋一转,险些划到自己的手腕。太监李喜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大喊:“皇上,大事不妙了!”
“何事,如此慌张?”躺在床上的容祈醉醺醺的道。
李喜看了一眼唐婉,唐婉识趣的走出了厢房,她有种不安的预感,今晚的计划,可能不能顺利进行。
果然,没过多久,容祈就推门走了出来,唐婉想要迎上去,他却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了,李喜跟在他身后一通小跑。
唐婉歪着脑袋看着容祈离去的方向,目光深沉。春庭给她拿来一件披风,劝慰道:“更深露重,娘娘回房歇息吧。”唐婉却喃喃道:“不知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一轮弦月高悬在夜空中,照亮宫里的各个角落,欣园的夜凉如水,唐婉站在门前看着月亮,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那场大雪,她站在安王府的院子里,庭院中有一棵梅树,在风雪中静静的倾吐芬芳。
容殊笑着看她:“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她抬起头,见他微笑着眨眼:“苏逸韵,喜欢吗?”
见她不作声,他面露狡黠:“你不说话,那就是默许了。”
她看着满树繁花,不去理他,明知道,他的话不容拒绝,何须多此一问?
更何况,她的喜欢,或者不喜欢,有什么重要呢?
不过是须臾一段光阴,她的悲喜就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变得麻木不仁了。
只有耳边的风声,和眼前的落雪,才让她感觉自己真实存在的。
而他望着风雪中沉默的她,眼里扫过一丝殊色,最后,也回归了平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