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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哥的婚事(一)

世上没有完人,有其所长,必有其所短,而扬长避短就是人的经验总结和处世良方。我的父亲年轻时所长应是司药员的技能,而他反而放弃了这一所长回家务农了。在柳青所说的人生关键点上犯了战略性错误,直接导致了他个人和家庭的悲惨命运和自己在生产队没有地位、尊严、人格的境遇以及他屈辱可怜、胆小忍让、保守悲观的人生观。

如果他当年一直坚守司药员的职业,一个月有七八块银圆的稳定收入,这在当时已属中上等收入,也绝对不会有后来生活的困境。

但是历史不能假设,生活既不相信眼泪,更不需要幻想。窘迫的日子会如影随形般缠绕着勤劳善良的父亲。

高中上了一学期,终于放暑假了,我回到家里。放下行李,吃了饭。父亲收工回来一见我,马上问:

“放假了?”

“放了。”

“放几天?”

“一个月。”

“好,好,好!”

“有啥好的?”

“我正愁没有人陪你大哥去黄岭呢,干脆你去吧。你去我最放心,你准备一下,可能就这几天走哩。”然后父亲一边吃晚饭,一边给我说这次去黄岭的前因后果:

“唉!这十年来就是忙着给你大哥问媳妇了,你知道咱家穷再加上你大哥有点缺陷,可把人难为扎了。求爷爷告奶奶寻媒人,对象介绍了一河滩,没有一个愿意的。好不容易在黄岭找了个哑巴,条件是招赘到女方家。礼过了,结婚证扯了,户口也开上去了。结果你大哥上去不到一年,自己跑回来了,说‘山里太苦,受不了’。

“我只得给介绍人说好话,求人家想办法。介绍人说,人家女方又没有赶你儿子走,怪就怪他自己跑回来的。你如果给厚命说通了,只要他愿意回去,我们就再跑一趟。我回来和你妈给你大哥说了几天,他终于同意了。可是我最近腿疼得不行,到医院看,大夫说是‘风湿关节炎’。可能是打窑时落下的,一时三刻过不去。你二哥去耀瓷县做民工了,只有你跑一趟了。”

最后他说:“把你大哥送上去,给人家好好说说,不要难为你大哥,再问人家啥时结婚呀。你大哥把婚结了就好了。”

又气愤地对一块儿吃饭的大哥说:“我和你妈前一辈子欠你多少啊?”

大哥回来后,也没闲着,跟父亲去队上干活了。听父亲这样问他,只是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红着脸低下了头,只是吃饭,没吭气。

二姐、妹妹吃着饭,没人说话。母亲好像吃完了,不知是擦汗还是擦泪。过去有关大哥婚事的一幕幕又浮现在我眼前。

大哥在十五岁以后,父母就开始张罗找媳妇。给亲戚、朋友、邻家不断地托付,央求媒婆、媒汉费心寻找,甚至请客送礼。终于有媒人上门提说张家的矮子,父母热情款待,少不了炒鸡蛋、干捞面条。然后约定见面日期,届时招待一番,结果女方不愿意,拉倒了。又有媒婆提说李家的秃子,热情招待——约定见面时间、地点——见面招待——女方不同意。再有亲戚提说王家的拐子,仍然是以上程序,结果还是女方不同意。

十年下来,父母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不眠之夜。我现在挥之不去的一个场景就是:

在一个下面有三个腿支撑、上面有开口的泥炉子上,一根铁棍搭在炉子顶上,铁棍上担着两个不知装什么药的长方形、带着铁丝襻襻的旧铁盒。铁盒上方有一个小圆口,用于加生水,圆口上有盖。圆口旁的角上有一小口,用于倒放烧沸了的开水。父母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坐在炉子旁,用父亲捡拾的干柴,烧着炉子,喝着茶水,议论大哥的婚事。

“就是流点涎水、人瓷笨点,咋就这么难寻象啊?”是母亲的声音。

“关键是咱家穷啊。谁也不愿意把娃往咱这火坑里推呀。”是父亲的声音。

“十年啦,把两个女儿都搭进去了,还没着落。他都二十五六岁了,可咋办呀?”母亲说。农村家庭给儿子结婚娶媳妇都是靠女儿出嫁得的彩礼。一般嫁一个女儿,差不多能顶一个儿子结婚的费用。父母为了较高的彩礼硬着心把大姐、二姐小小年龄就订婚到山畔畔,结果还没有把大哥的婚事弄零干。

“两个女子成天对我有意见,背后骂我爱彩礼,这我也清白。这里边的实情你一概皆知,我为了啥呢?”父亲说。

“给的太远了,那里也太苦焦了。难怪两个姑娘骂你,是我我也不愿意啊。”母亲说。

“骂一骂,叫娃娃出出气。我能理解,毕竟娃要在那缺水的半坡坡地方住一辈子啊。”父亲说。父亲不时地给母亲的茶碗里加倒茶水。茶水已经很淡了,父亲还舍不得把喝过的茶叶渣渣倒掉。有时还把喝过的茶渣晾在筛子上,干了以后包起来。在没有茶叶的时候,父亲就会把旧茶渣放入茶壶中,在炉子上煮熬很长时间……

父亲的茶壶、茶碗都用铁丝箍着,可能是我们小时候打闹不小心打了的,父亲没有钱买新的,就箍一箍继续用着。铁锈与茶垢在茶碗上已经融为一体,整个茶碗成了黑黄色。两个铁桶桶也已变形,底下和周边被火烧燎得墨黑墨黑。炉子上方的窑墙已经被烟熏得发黑。暗淡的煤油灯光在炉子对面的窑墙上映照出一高一矮、有点驼背的两个影子。在我们睡觉的炕上,刚好能看见这对影像,每每看着他们的影像,我们会安然地慢慢进入梦乡。

但是今晚我又想起了大姐的婚事,继续不能入眠。

出生在贫苦家庭的女孩子命运是极其可怜的。虽然时代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推翻两千多年的以男权为主导的封建专制革命已经五十多年了,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确立男女平等、同工同酬、婚姻自由的政策也十几年了。为什么在落后的农村,男尊女卑、养儿防老、养女得“彩礼”的意识依然浓厚?

女孩子不能像男孩子一样获得平等受教育的权利。许多家庭压根就不让女孩子去学校,认为女子就是别人家的,迟早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让她们读书划不着。同时在婚姻上女子完全受制于父母,自己没有追求幸福婚姻生活的权利。大多数女青年在自己还不懂事时就为了给哥哥、弟弟结婚的“彩礼”而被父母包办性“订婚”或者“结婚”。结婚以后,女子离开娘家,无权在娘家获得财产继承权。

我的大姐是出生在解放初,不知为什么,竟然是文盲。十几岁就订婚,所得“彩礼”全部花在大哥的婚事和度过“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上。等到大姐自我意识有点觉醒,与家里、父亲的矛盾必然发生。

“你把我嫁到山畔畔,一出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你为了四百元的‘彩礼’,就把我朝火坑里推。我不是你的亲娃吗?你不是我的亲大吗?”大姐的哭诉声。

“没有人家的四百元,你们早饿死了,还能等到今天由你发火。你今天能弄到四百块钱,你想嫁谁由你。弄不到,你就乖乖准备结婚。就是这话。”父亲的反驳。

“我在哪儿弄钱去?你把我当骡子马卖哩,我告你去。”大姐开始反抗。

“你告去,我这穷日子早过够了,巴不得进监狱消停消停。况且‘养女收彩礼’不是我一家一户是这样。我如果不收‘彩礼’,我拿啥给你大哥问媳妇呀?”父亲的辩解。

“我的命好苦啊。我不活了,我跳井呀。”大姐站起来朝井口扑去。二姐眼尖手快,早把大姐抱住。母亲也拉着大姐的双手声泪俱下:

“不要胡说!这都是命啊。”

父亲走过去对着大姐“啪啪”两个巴掌:“你还翻天呀,把你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养到这么大,你要死,可以,先把养你的费用交了,再去死。谁也不拦你!”

最终大姐还是嫁给距离我家二十里路桥山脚下的王家坡。好在姐夫王德来是个高中毕业生,知书达理,对大姐很好,对我们家也竭尽全力支持。后来大姐夫在野鸡洼煤矿工作,经常周济我们家。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四人出发了。先是步行四十里到县里。我背的是干粮,父亲说路上需要走两天,多带点馍。给两个介绍人也带上,人家是给咱办事嘛。大哥主要带的是母亲给他做的衣服和二姐做的鞋。听说那哑巴啥都不会做,衣服还是她大给洗的。妈让二姐多做几双鞋,山里上坡下沟的费鞋。

另外两个介绍人,一个是我们队南窑的、带一点亲戚的黄耀祖,是个爱干净的四五十岁农村老汉,是我们这边的介绍人。另一个是六队的王老八,是个年龄比黄耀祖小一点的方脸盘老汉,是女方家的介绍人。他没有住进大堡子,在堡子北边的埝头挖窑居住。可能是因为王老八的老家在黄岭吧,他熟悉路径,我们一路都听他的。

渭北县在秦川与桥山之间,靠南是平原,有南川河、温泉河、顺阳河流过。北边是与同官接壤的山地,有赵老峪河从山里流出与顺阳河相接。好像只有一个公社在山里的赵老峪河畔。在山与平川之间是斜坡地带,有二十里左右。我们窑堡公社街道刚好在这个分界线上,所以我们红苕窑就是靠埝头居住,而我们南边就是以房为主的堡子居多。从窑堡往南略微下坡十里,就到频阳镇了,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在街上喝了杯水,歇了一会儿,王老八说:“不忙,我们坐的火车是下午两点的,早到了还得等。”

又走了十里就到老槐树下了,这儿有卖水的,我们又歇下来。我拿出麦面掺了玉米面的馍馍,分给大家泡水吃。我看见老槐树,想起第一次去县城的故事。

那是两年前,为了给大哥凑彩礼,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卖了,父亲就想把麦草拉到县造纸厂卖了,还把大姐夫王德来叫来帮忙。前一天装好麦草,像两个小麦草垛一样。当天晚上我激动得睡不着,想到大哥经常讲去县里要经过老槐树。就问大哥:

“那老槐树有多大?”

“树中间能走过去一个人,你想有多大。”大哥说。我当时咋想也没想明白“中间能走一个人”的树有多大。

第二天,大哥、二哥拉一个架子车,我和大姐夫拉一个架子车。也是沿着这条路,也在这儿歇了。看到老槐树,原来树中间空了,人能走过去。后来把麦草拉到县城,一斤麦草含运费卖不到三分钱,两个架子车的麦草卖了二十几块钱。

“走,他们走了。”大哥的声音把我的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果然他们两个老汉已经走了两三丈远,我立即背起馍布袋,与大哥快追了上去。

看到馍布袋,我又想起了我们弟兄三个去金黄山煤矿卖红苕的事情。

那是在卖麦草之前的冬季,一个月亮很亮的晚上。还是为了给大哥凑彩礼,父亲让我弟兄三个去矿上卖红苕。我就问大哥:

“大哥,你还记得前年咱三个去金黄山煤矿卖红苕吗?”

“记得。我背了80斤,你背了50斤,你二哥只背了30斤。把人挣扎哩。”

“那为什么要跑到七十里外的矿上卖呢?”

“矿上一斤红苕一毛钱,土木镇街上才七分。还不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那一共才卖着十几块钱呀。”

“可不是。那一天山里还下了雪,咱们卖完红苕,舍不得进饭馆。吃着冻硬的窝窝头,就着雪。衣服淋湿了,又被跑热了的身子暖干。一跌一滑地跑回来,天都黑了。唉!为了给我问个媳妇,把家里拖累扎哩。”大哥说。

“大哥,你为啥不到一年,就回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大哥。

“唉!山里太苦了。水稻咱务弄不了,其他活儿都在山上。咱平原待惯了,上山太危险,几次把我摔下来。山里人也欺生……再就是想妈,想大,想咱家里的人,也想咱队上的人啊。这次去,我就安心了,好好过呀。赖好就这回事了,再难我也认了。不让家里再给我操心了。你二哥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二三了。”

“大哥,大哥,你不要委屈自己,实在不行,你还是回来吧。赖好咱们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我装着擤鼻涕,实在说不下去了……

到了县里,从火车站后门进去。走到货场,看着空空如也的轨道,王老八说,火车还没来。我们就坐在旁边的木头上等着。

过了一会儿,随着“轰隆,轰隆,轰隆”的声音,钢轨震动着,从东边过来一辆铁家伙,突然“哞——”一声叫,比牛的声音要大很多。火车头两边冲出两股白色的水蒸气,跟牛冬天鼻孔喷出的白气柱一样,但要猛烈壮观很多。

我正看得发呆,火车头已经呼啸而过,后边的车厢一节一节地跟过去,慢慢停下来。王老八他们过来拉了我俩,朝后边车厢跑去。在倒数第三个车厢的连接处爬上去,然后翻入空空的车厢,行李取下来找个地方与大哥坐在一起。听王老八说:“这是到上坪矿拉煤的,咱一下子就坐到上坪了。”

“娃,悄悄坐下!这是拉炭的火车,不许坐人。我们是偷偷坐哩。如果发现了被赶下去,你就走不了啦。”王老八见我寻找朝外看的地方就着急地说着。

又一声“哞——”叫,“轰隆——轰隆——”火车开动了。

由于看不到外边,窄长车厢的单调,加上走了四十里路的疲倦、乏困,随着“哐当,哐当,哐当”的节奏,我靠在车帮上很快睡着了。

突然,我向大哥倒去,大哥也向前倒去。火车停了,我们爬起来,“到了,到了。下车吧!”王老八吆喝着。

下了火车,已经傍晚了,太阳光被西边的山坡挡住了,是个川道。两边山坡上长满了松树、柏树、桦树、洋槐树和低矮的山草,凉爽的山风吹来,真舒服啊,“山里就是凉快啊。”跟着王老八从工业广场出来,到了生活福利区。他在打听一个姓徐的人。

当找到徐大夫宿舍时,路灯和房灯已经亮了。被煤和灰尘染成黑黄色的我们一行进入一个不大的宿舍,一个说着渭北话的漂亮的热情女主人,一边指挥着我们放行李、掸衣服尘土、洗脸、坐下、喝水;一边听王老八介绍,一一对号认识。啊,她是六队的姑娘,经王老八介绍嫁给家在四队由部队转业到煤矿工作的徐大夫。此时徐大夫还没有下班,不过已经打过电话了。

突然,有人敲门,是徐大夫,提了一网兜馍,端了一盆烩菜。吃饭时,徐大夫还打开了一瓶酒,敬王老八叔给他介绍了好媳妇。

王老八的方脸盘都喝红了。

饭后,徐大夫把我们安排在两个上夜班的工人宿舍里。看着宿舍外边的灯火通明,每个灯光里就是一个宿舍,要住多少人啊!这些人都是吃“国家饭”的。唉,我啥时也能成为其中一员呢?……

第二天,热情的主人又招待了早饭。少不了白馍夹辣子,炒土豆丝、稀饭等等。

饭后我们又向北步行约四十里的山路。沿着一条石子公路,翻过几个沟梁,最后进入一个川道,终于到达一个叫孟家台的村子。大哥的岳父姓姚,一个单眼的河南人,五十几岁。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出嫁时也说的是招赘女婿上门的。结婚以后,大女婿有文化,担任了生产队会计,几年下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重新盖了房子。还说通了妻子便与岳父分家另过。老姚闹了几回,终究敌不过大女儿两口子,只好和哑巴女儿过日子。

王老八上来提说大哥,听说人老实就同意了,“彩礼”也不过分。必须要招赘女婿,将来要给他养老送终。当我们家过完了180元钱、200斤粮食、50斤棉花、两床被面、两条单子、三身衣服等“彩礼”后,老姚提出,让大哥把结婚证、户口带上,人先上来过一段日子,好了就结婚。结果大哥上来过了半年多,就跑了,挡也挡不住。

老姚一见大哥,就生气地问:“你不是跑了吗?跑回平原去了吗?咋又跑回来啦?哎——”又把王老八他们让进窑里。

王老八说:“娃想家啦,回去住了几天,再回来,有啥错?新媳妇还熬娘家哩,况且娃还没有结婚。”

“你为老,他为小。咱老的不能和小的一般见识嘛。”黄耀祖也劝说。看见大哥愣在门口,又对大哥说:“厚命!你还当客人呀?这是你家,快去看看有水没有?给我们弄水来,让我们先洗洗嘛。”大哥终于找到了解脱尴尬的事由,拎起两个木桶担水去了。

我也跟着大哥去担水。看见川道里有水稻,我好奇地蹲下看着稻田里的水,问大哥:“这水稻在水里泡着淹不死?”

“淹不死,没有水才死哩。”大哥说。

“锄草咋办哩?”我又问。

“插秧、锄草都要下水。咱是红苕窑长大的,泡在水里不是抽筋就是起痘痘,时间长了还落下风湿性关节炎。”大哥无奈地说。

说话间到了小河边,我俩先洗了脸,再挑水。我把扁担抢在手里,担起两桶水,朝回走。大哥不说话,跟在后面。上了斜坡,远远看见个个子矮矮的、穿着格子布上衣、两条细辫子的女人“哇哇,哇哇”叫着,大哥说:“就是她。”我回过头再看了看,很单薄的身子,脸上没有血色的一个小女人。

进了窑门,他们话语已经很融洽了,不停地有笑声传出来。看我俩进来,王老八说:

“厚命,已经和你叔说好了,赶快把窑打好,赶年上就给你们结婚同房。”

“厚品,你反正放假着哩,不要急着回去,帮你哥打窑。打好窑,年上你哥好结婚。”黄耀祖也说。

第二天,王老八带着黄耀祖跑了一天。晚上回来说,他们明天就回家。他们原打算,到黄岭林场来,想着能够打些松子好卖钱。结果今天转了一天,松果太稀疏了,所以就改为立即返程。

他们回去了,我和大哥继续打窑。这里打窑简单多了,大哥把土挖下来,我用架子车装上,平平拉到外边倒下去就行了。老姚和哑巴女儿一共住一个窑洞,吃饭、睡觉都在一块儿,大哥前一段来也和他们在一个炕上凑合。大哥打的新窑在老窑的北边,已经打了一丈深。我就给大哥说:“我们暂时在新窑里凑合吧。”我把在踅梁上我们几个小孩住在敞口窑的经历说给大哥,大哥说“好”。晚上,我俩把架子车轱辘取下来,将车厢支平,在辕上放一块薄板,铺一些稻草,上面再铺一条布单子。我俩合盖一条被子,很舒服。

窑打了五六天以后的一天下午,我推着一架子车土,从窑里出来,经过一段上坡,低头使劲推车往上冲。当车子快到坡口时,我猛然把架子车辕朝上一抬,满满一架子车的土和土疙瘩就沿着斜坡滚落下去。突然,坡下面响起一片小孩子的哭叫声。

原来有五六个小孩子在坡上玩耍,快速滚下的土块砸倒了他们!惊慌失措的我,愣了一阵后,便从坡上下去救孩子,把他们一个一个从土里抱出来。不知是孩子伤重,还是孩子怕生人,凡是我抱过的娃娃,哭声更大了。

哭喊声引来不少家长和围观的社员。家长把自己小孩抱起来走到平地上,查看着孩子伤的部位和伤的轻重。

“得去医院检查!”不知谁喊了一声。

“对,得去医院。”大家一致同意,带小孩的家长都朝医院走去。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转过来,指着我说:

“你是肇事者吧,快带上钱,去医院付检查费和治疗费吧!”

“你,你得讲道理吧。我在我哥门上打窑倒土,又没有看见坡上有小孩……”大哥已经来到我身边,神色紧张地给我小声说:“这是马队长……”

“我不讲道理,你讲道理。你说说这事咋办?”马队长十分生气。老姚已经来到坡下,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蹲在路边。

“老姚叔,你给队长说说这事咋办?”我走到老姚面前,想让他解围。老姚站起来,对队长说:

“已经动下麻烦了,他还是个学生又没有钱。你们先给娃娃检查,需要看病的,有他哥哩,怕啥?”只有一只眼的老姚说话时唾沫星子乱飞。

“啊,你这娃还没钱?没钱那你张啥哩?”马队长对着我说完,生气地走了。

后来经检查多数娃并无大碍,只有马队长的小儿子左小腿肌肉受伤,敷了药,跛了几天。我和大哥买了点心专门上门探望,说了许多好话。马队长依然很生气,不搭理我们,后来干脆借故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窑打成了。老姚说,还得箍窑哩。大哥说:“这里的土质是面土,很松软,不像咱红苕窑土质是垆土硬实。不箍不行,用木头箍。需要抬一些木料,这儿是林区,到处是废旧树木,好办得很。”我和大哥在稻田的渠埝上、山梁上、沟底抬回来一堆木料。老姚叫来匠人,两三天就箍好了。

我要回家了,大哥说半夜就得走,好赶明早六点上坪的火车。上坪的火车前一天下午五六点到,经过一晚上的装车,第二天装上煤炭的火车早上六点钟准时出发。

当晚半夜,我们起床。大哥执意要送我到天亮,说山路危险不好走,我只能由他。出门走在路上,天空一片繁星,启明星还没有出来,应该还早。山风吹来,有点寒冷的感觉。远处的山坡外形,近处的树影、庄稼变得模模糊糊。石子路的轮廓清清楚楚,我们两个迈步前行。两边的模糊影像也在变换着。我问大哥:

“你们三个人以前一个炕,晚上咋睡哩?”

“那有啥哩?我和她大睡一头,她和她大一个被窝,我一个人一个被窝。”大哥坦诚地说。

“你和她没有亲热吗?”我又问。

“那咋能行?没有结婚,不能胡来。”大哥说。

“你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国家就承认你们是两口子了。”我说。

“那不行!没办婚礼就不能同房嘛。况且我和她大一个炕上睡着,就是有那心,也没那胆量啊。”大哥又说。

“那也是。”我嘴里说着,心里想大哥就是太老实了。

天亮了,我让大哥赶快往回返,否则今天啥也干不成了。大哥恋恋不舍地慢慢跟在我后边。我招手让他停下,终于停下来,朝我看着。我又招手让他回去,他转过身,走两步,又转过来看我……我坚持不再转身!飞快地走过一个拐弯!遮挡了我们之间的视线。我怕看见那个从来不会照顾自己、令人牵肠挂肚的可怜人;怕看见那个从小就担起家里繁重体力劳动的老实人;怕看见那个去讨饭自己舍不得吃拿回家分给弟弟妹妹吃的老好人;怕看见那个流着涎水、眼光怯怯的、让谁都不怕的人。

这样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山里,与一个哑巴女人能生活吗?生产队有人欺负咋办?可是,不在这儿又咋办?

我放声大哭,哭得几乎无法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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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虐文作者开始写甜文时这代表这什么有人表示是他良心发现了?不,是他恋爱了曾经那个把粉丝虐到哭的无良作者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溯怼怼被粉丝吐槽这辈子都可能单身的溯词而此时此刻“卿卿卿卿,你有没有觉得我缺点什么?”溯词此时粘在苏卿身上说着他那土味情话“你缺心眼。”要说这溯词是什么时候良心发现的溯词表示老婆日常爬墙到隔壁小花家去,就因为隔壁小花的文甜,这溯词哪受得了溯词(臭不要脸)法则1.不要脸2.还不要脸3.继续不要脸无良作者还振振有词的说到,只要按照我溯词的法则来追人就没有追不到的人溯词有来女朋友后就天天秀恩爱,就连文中都不放过苏卿表示终究是我一个人抗下了所有某人无良作者发了条微博被各大网友粉丝吐槽溯词V:“听说有人抱怨说我的书太甜了?之前说虐的也是你们现在说甜的也是你们,你们说我带过最差的一届!!!”“每次看你的文终于种被秀恩爱的感觉。”“溯哥不是我说看隔壁小花的文,那甜的让我想谈恋爱,看你的文,让我想马上闪婚秀死你们。”“别说了,我已经在民政局门口了。”无良作者表示我的心好累【高甜虐狗1V1双洁】文笔不好请见谅我怕我成为这个无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