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因为穷人的家庭不能给孩子提供基本生活条件,需要孩子亲力亲为才能生存。这就给孩子创设了体验和克服困难的机会,使孩子提前有了提高生存技能和感知社会能力的机会,反而使孩子早熟。
春夏之交,旱了一春天的干燥天气,突然被几天的连阴雨改变了。拔节后的小麦正在茁壮成长,大地一片绿色。
黎明,几个从窑里钻出来的学生首先打破了寂静。他们没有拿火把,因为正下着“贵似油”的春雨。头上顶着布口袋(把口袋的一个角折向另一角,就会形成一个头能钻进去的遮风挡雨的雨具)、麻袋一类装粮食并非雨具的物件。光脚丫子在已经变软的土路上小心前行,没有雨靴、胶鞋嘛,裤腿不能挽得太高,因为踩进湿泥的路上,就感觉到了春夏之交的寒冷。但也不能放得太低,那样就会把裤腿弄湿、弄脏。所以要不断提起裤腿,但这又与腋下夹着的布鞋的用力相矛盾,他们只能在脚下与腋下的平衡中艰难前行。终于走进学校,找一个洗脚的地方,把脚上的泥洗净,再把布鞋穿上;或者直接走进教室,等脚丫子干了,把泥巴抠掉,再把布鞋穿上。这样就保证了大多数时间里脚能处在一个干的环境中。一不小心例如怕泥水冷而不愿赤脚走这来回两三公里的土路,就会把唯一的一双布鞋弄湿透。这时就麻烦了,只能等到晚上回到家里,先把鞋上的泥刮掉,然后给鞋里装满尚有余温的灶火灰。需要等待一个晚上的时间,鞋才能被烘干。在此期间,只能赤脚。
这是大多数农家孩子在阴雨天的习惯做法,不用教,全部自学成才。
当然也有穿漂亮雨靴的,但那是为数不多住在堡子里极个别的女生。也有穿高腰雨靴的,那肯定是有亲戚在煤矿上工作的。如国为他大哥在县野鸡洼煤矿工作,就给他拿回一双高腰雨靴,这是极其少数,可谓凤毛麟角。大多数的穷孩子并不以为赤脚上学有什么不好,因为值得大家佩服的好学生是要从学习成绩上看的。光脚丫子的穷学生可以通过考试进入高中学习,那是比穿雨靴更重要的事情。
初中一年级甲班上学期,期中考试成绩在教室后边的黑板上用红白两种不同颜色的粉笔字公布出来了。红色是班主任刘老师按照30%的录取率,乘本班54名同学而算出能够上高中的前16名同学。其后白色是根据这次考试成绩暂不能上高中的38名同学的名次。
这次成绩公布,在我们班引来的震撼不亚于原子弹在日本的爆炸!虽然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才毕业,但是现在通过期中考试的数学、语文、物理、化学、政治五门课程的总成绩的排名,清清楚楚地把能上和不能上的同学分得如此明确、直接。由于教室后边还有男生宿舍,所以这个成绩名次一直保存到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前。
我虽然是名列榜首,但仍然有压力。因为原来只是说说要考试升学,具体是啥,大家还不太明确。这次成绩一公布,势必引起大家高度重视,会把一切时间、精力用于学习上。我从懂事以来一直重视学习,现在大家都重视,就要拼原来的基础和学习方法的掌握了。所以在后来的“学习经验交流会上”,我就谈了如何提高学习成绩。
“由于我们现在的教材是‘文革’中编写的,内容少而简单。应该设法找一些‘文革’前的教材作为参考。而且可以全班共享。”我首先把从红霞姐那儿借的几本老初中数理化拿出来与大家分享。同时我还提醒大家,“考试是全县范围内统一录取哩,不是一个班、一个学校录取。只要我们班同学考试成绩高,我们的录取率就高。我们班就不是16名,可能是20、30、40名,甚至全班都能上高中。前提是我们要好好学习,改进学习方法,提高学习成绩。”
会后同学全神贯注投入学习之中,以前把学习不当回事的现象不见了。白天读书声在校园里回荡,晚上煤油灯下多少如饥似渴的学生在刻苦攻读。但校园里不时受到外界干扰。
居住在街镇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好逸恶劳之徒,常常混迹于街道中,干一些不齿的小勾当,被称为“街肋子”。像前面说过的穆端迎哥哥式的人,这些人有时合作,有时单独行动。在我们成为毕业班的时候,就发生了许多起诸如学生宿舍、教室丢东西,女生上厕所被人偷看等等事件。同学们议论纷纷,人心不安。我给班主任刘老师建议,组建学校“护校队”,实行学生自我保护。护校队员提前一天回去背馍,然后在其他学生回去背馍时,“护校队”可以在学校巡逻,制止社会闲散人员进入学校。
刘老师给贺校长请示,贺校长十分赞赏。
贺校长名勤英,师范学校毕业生。穿一件蓝色上衣,时间一长,蓝色变成白色。他特别爱干净,新买了一辆自行车,用蓝色的塑料条将自行车的骨架缠绕一遍。星期天下午从家里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第一件事情,就是清洗自行车。洗完以后将自行车后轮转得飞快,他看着飞溅出去的水点,听着“嘤嘤”的声音,特别高兴。
很快以我们甲班为主体的二十个男生“护校队”成立了。贺校长专门动员讲话,偏分的头发特别亮,发白的领口别了几个回形针一闪一闪的,任命我为队长,并颁发了“护校队”的红袖圈。大家热情很高,决心为学校、为学生做好保卫工作。
我们学校东墙偏北是教师厕所,偏南是学生厕所,两个相距不远。学生厕所中的女生厕所在北边,南边就是男厕所。在男生厕所南边二十米的教室与东围墙之间很近,我们平常用双脚蹬墙上到围墙的一个小豁口上,观察墙外的庄稼和农民在田野耕作的景象。
“护校队”成立后,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骚扰女厕所的是一个“街肋子”,每天来的时间一般在学生午睡以后的大中午。
然后与同学偷偷把贴在墙上的大字报(学校突然又有大字报贴出来了)揭下来,包了二十包石灰粉末。在午睡时,让郭雪红先看女厕所没有人时,我们“护校队”先把石灰包放入女厕所。然后我又攀墙在南边的豁口观察,一直等到“街肋子”在厕所外晃荡。看时间午睡快起床了,通知了十名“护校队”队员,给大家说了任务:“关键是掌握时机,对准目标。注意看我的手势,把女厕所的蹲坑分三个位置:南中北。当我举右手就是‘街肋子’在南边,举左手就是北边,举双手就是在中间。然后大家把石灰包就朝那个方向砸下去。其次是不能说话。你在女厕所里潜伏绝不能出声,否则暴露了计划,‘街肋子’就跑了,我们就白忙活了。第三,焕义你在女厕所外边专门看我的手势,看清后立即进女厕所给大家用手势指位置,然后大家就动手。”
郭雪红、唐金英也要求加入,在女生厕所里边专门高声说话,假装上厕所,引“街肋子”上套。唐金英说她专门在女厕外边挡其他要入厕的女同学,去女教师厕所方便。“好,你们俩想得仔细。”我说。
然后分头行动,我在南边的豁口低头观察,果然不出所料,街肋子如期而至。从天而降的石灰包,几乎把“街肋子”打倒在女厕所偏南的蹲坑外的粪便上。他双手插入粪便里,撒开的石灰粉把他全身染成白色,咳嗽着,像无头苍蝇,抱头鼠窜。没到下午上课时间,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从此女生安心了。
不久,学校晚上在操场放映电影。贺校长要求我们护校队“加强巡逻,可不能大意啊”。他脸上少有的忧愁凝重严肃的神情,使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我通知全体队员,晚上全部值班。果然,电影还没有开演,就发现有人从窗子翻进教室,偷盗板凳。我们立即包围教室,从“街肋子”手中夺回已经搬出教室的板凳。
一会儿,几个“街肋子”汇聚在一块儿,想要抱团强势翻入靠近围墙边的教室。我们集中在这个教室,从北门悄悄潜入教室,手里拿着土块、瓦片等“子弹”,还有“护校队”队员不停地朝教室运来“弹药”。这时五六个“街肋子”仗着人高马大,硬要进入教室。我等他们靠近到两三米时,一声大喊“打”,土块、瓦片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猝不及防的“街肋子”抱着头逃跑了,然后又在不远处与我们对打。从窗口不停有土块、砖头、瓦片砸进教室。我让大家做好掩护,注意自己安全,停止“射击”,等他们靠近再打。我们依靠教室的掩护,而他们是全部暴露在我们面前。远了,我们不打;近了,突然还击。他们始终对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撤退了……
第二天,贺校长通过各班检查,全校没有丢失任何东西。虽然我们护校队员没有看电影,但我们还是很高兴的。
我们升为毕业班时,我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员。但是在上高中的时候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文革”中的政治气候,就像夏季的天气,说变就变。开始是“停课闹革命”,后来又“复课闹革命”;开始是取消考试,而初中七二届是考试升学,到了我们七三届最后又变成推荐上高中。
同学们听说不考试了,有人高兴,也有难受的。在各科老师的耐心教育下,近两年来同学们夜以继日、加班加点,争取使我们学校有更多的同学去高中深造。但是现在变成推荐,只能按比例进行录取了。所以同学们就像被从头上浇下一盆凉水,学习热情一下子降到冰点。
看着我情绪不高,刘老师安慰我:“你怕啥?各门成绩一直稳居班上、学校第一。又是班长,年年是‘三好学生’,加入了共青团,而且最近又成为学校团支部组织委员。就是全校只要一个人,也只有你了,百分之百没问题。别人操心,你还操什么心?”
“我遗憾,不考试了,咱班里不能有更多的同学上高中了。”我说。
“那也不怪你。这不是咱说了算的事嘛。”刘老师说。
世界上没有绝对没有问题的事情。我们正在自我鉴定,表决心,进入推荐的关键阶段,学校收到一封通过邮局寄来的信。封面是“窑堡七年一贯制学校校长收”,落款为“窑堡大队第五生产队”。
贺校长打开信封,字迹还算清楚:
尊敬的校长:
正当我们全队社员热烈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抓革命,促生产”、积极投身于冬季施肥的革命行动之际,贵校毕业班学生,李厚品竟然公开进行破坏,谩骂队干部,攻击生产队的正确行动,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希望贵校进一步加强对该生的批评教育,使其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盼。
此致
革命敬礼
窑堡五队全体革命社员
1973年12月23日
“嗨嗨!咱们的李黑牛竟然有人告!”贺校长看完信,惊叫起来。贺校长叫我黑牛,原因是这样的。
有一次,本家堂嫂到学校找我。一进校门碰见贺校长,“找谁?”
“寻黑牛哩。”
“我们学校里没有黑牛,到别处寻去。”
“不是找黑牛,我找人,人叫黑牛。”
“学生中也没有叫黑牛的啊。你是哪个队的?”
“窑堡五队的。”
“好,我给你找一个五队的,你等着。”
贺校长就把我叫出来:“你看她找谁?”我跟着贺校长来到会议室北边,看到是三嫂。
“我就是寻这个黑牛哩。”三嫂高兴地说。
从此贺校长就叫我“李黑牛”“黑牛”“牛”这些只有在家里才被叫的小名。他这样称呼,我没有一丝感到被侮辱、瞧不起的意思。他在正规场合都是叫我官名,例如在他主持的团支部会上、学生干部会上、学生大会上一律叫官名。但在让我给他干私活,如拿着他已经刻好的蜡纸,去公社帮他印“通知”(因此我还认识了公社秘书),拿着他给的两毛六分钱去合作社给他买“黄金叶”或“金钟”牌香烟的时候他就叫我小名了。
贺校长想了一下,就把刘老师叫到他办公室。
“你先看看这封信。”贺校长说,把信递给刘迪德。
“这就是匿名信嘛,咱可以不理它。另外信中也没有反映具体啥事情,只是概括定性一类的话,你查也查不出具体的事情。看来李厚品把哪个队干部得罪了,在这关键时候给他戳黑刀子。这人太恶毒了,咱不受他的干扰。”教语文的刘迪德分析建议着。
“我也是这样想的。是这,暂时保密。给外人不要说信的事情,特别不要让厚品本人知道。你可以通过班上五队的郭雪红他们悄悄了解一下,咱做到心中有数。”贺校长给我们班曾经带过数学课,对我们班很熟悉。
第二天,公社教育专干马凤至外号“马疯子”来到学校,找贺校长。贺校长正在上课,马专干在校长办公室等着。
我们利用这个空闲,介绍一下“马疯子”外号的来历。
马凤至本来长得很白,白人容易显出麻子,加之她常年在农村工作,说话也很爷们。一次,马专干一个人站在公社门口,有人来公社要找人。马专干问:
“找谁?”
“找老马。”来人答。
“公马还是骒马?”马专干又问。
“我不是找牲口的马。”来人解释说。
“我也说的不是牲口的马。”马专干也解释。
“那是啥意思?难道你们公社还有两个姓马的?”来人问。
“对呀,就是两个姓马的。找公马是马有新同志,人不在,去县上开会了。找骒马就是我,马凤至同志就在你面前站着。”马专干解释道。
这样骒马“马疯子”就在公社闻名了,马凤至听了,嘿嘿一笑,也不在乎。
这时贺校长已经下课,回到办公室见到马专干,一边洗手,一边问:“领导来,有何贵干?”
“上个高中,还有人告状。你看怪不怪?”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扔到校长面前。校长已经把手擦干净,正给马专干倒水。他把水杯递给马专干,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信封,抽出信纸,看了一下说:
“昨天我也收到同样内容的信,我还准备着请示领导呢,你今个就来了。”
“你也收到了!那反映的学生表现咋样?”马专干问。
“给你领导实话实说,他是全校一百多名毕业生中表现最好的一个。”
“都啥好?”
“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学习方面两年七次考试名列前茅;工作上甲班班长,‘护校队’队长;年年‘三好学生’,上半年已经入团,下半年成为学校团支委。政治上贫农成分。你说这样的学生不升高中,谁升?”
“那反映信咋办?”
“那就是个‘匿名信’嘛。我已经安排班主任了解了。”
“班主任了解的情况咋样?”
“我还没有顾上问呢。”
“现在把班主任叫来,问一下吧。”
“好,我去叫迪德。”
一会儿,贺校长、刘迪德一块儿进来。马专干直接问刘迪德:“你了解的情况咋样?”
贺校长让刘老师坐下,刘迪德坐下后,把手中的笔记本打开,开始汇报:
“昨天上午,贺校长安排了调查任务。我回去以后把我们班窑堡五队的其他五名同学叫到一块儿,给他们布置了一项特殊的外调任务。就是让他们回去通过父母、邻居等十分熟悉的人,围绕李厚品同学家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厚品有没有与人发生矛盾这两个问题进行秘密调查走访。然后今早就给我单独汇报。”
马专干和贺校长同时点头称赞,马专干又问:
“汇报没有,都是啥情况?”
刘老师把笔记本又翻了几页,接着汇报。
“刚刚汇总完毕,五个同学经过走访,基本弄清了李厚品同学家里发生的事情和李厚品自己对这次事件做法。
“第一,基本情况。李厚品家里共八口人: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二姐、厚品和两个妹妹。几年前咱公社刘宝山社长看他家的两面窑洞实在太危险,特批了三分庄基地,让他们在老窑后挖下地窑。但是受到两邻家的反对,后来生产队在别处给他们划了庄基,他们打了三面窑洞。生产队便以“打新撂旧”为理由,将其老窑没收。今年入冬以后将老窑挖掘,把废土拉运到麦地里作为冬季施肥。
“第二,李厚品的做法。他回家看到生产队挖自己家的老窑,便分别去队长和贫农组长家里与其理论。主要理由有两点:一是公社当年批的三分地是用于老庄基地的补充,如果两邻不反对,他们在老窑建窑,你生产队如何按照‘打新撂旧’没收老窑?二是他们家弟兄三人,两个哥哥已经长大成人,开始问媳妇。现有一院无法满足居住。
“第三,结论。经过调查多数社员认为,生产队没收李家老窑的做法有失公平,李厚品据理力争无可厚非。
“我认为李厚品找队干部理论自家庄基问题是行使一个社员的基本权利。既没有骂人,也没有打人,更没有制止生产队劳动的行为。至于‘破坏生产’‘谩骂干部’纯系污蔑造谣、无事生非之词。队长苟志松理屈词穷、无言以对。但是心中不满,便写了匿名信,目的就是影响李厚品同学上不成高中。”
刘老师汇报完,马专干又问:“有没有队长写信的证据?”
“有,我这儿有窑堡五队今年忙假时给五队每个参加三夏同学写的‘鉴定’,包括李厚品同学的也有,笔迹和反映信是一样的。你们看看是不是他写的?”刘老师把一张纸递了过来。
马专干看着,嘴里骂道:“什么队长,太不地道了,简直就是个政治流氓。你看三夏‘鉴定’里还说‘李厚品同学身为团员以身作则,吃苦耐劳,团结同志,积极带领学生拾小麦,在三夏中作出突出贡献’。反映信就变成了‘李厚品竟然公开进行破坏,谩骂队干部,攻击生产队的正确行动,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太卑鄙了。”然后把两张纸交给贺校长。
没等贺校长看完、发表意见,马专干就说:“我们不理他的反映信。你们按照原先制定的程序和标准继续进行推荐工作,不受他的干扰。老刘,你把所有材料收拾好,将来不管谁闹腾,我们有据可查。贺校长你说呢?”
“我们也是这意思。”
刘迪德听到两个领导说的话,总算松了一口气:“领导英明啊。”
“别给我戴二尺五[13]啦!哈哈哈!”马专干的笑声最高。
后来我就如愿以偿地被推荐上了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