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回忆,同饮
即使挂于建筑外墙上的霓虹如何缤纷耀目,始终无法令那些人去楼空的雄伟现代写字楼恢复白日的伟岸与硬冷,反而被赋予绚丽与妩媚,仿佛喜好变装的艺术家白昼男性面目,夜晚则以女性装扮示人。
红色的6路白马公交车上,夜色笼罩下急速向车尾飞去的都市灯火透过半拉开的茶色玻璃,映照在正望向窗外兀自出神的孟子谣脸庞上,凝成别样的忧愁。
为什么男人总喜欢借酒消愁?
远,你呢?还是以吸烟解压抒怀吗?
借酒消愁,只会愁更愁。是否这也代表了那女人不是你的知己,而仅仅是女友而已?这真的是你最终的选择吗?远?
四周骤然变化的氛围令沉思中的她猛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早已跨入秦观宇所待的酒吧,无心细看装修,借着微黄的灯光环顾四周寻找对方挺拔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的,视线瞬间便被坐于吧台前的一个熟悉背影所牢牢粘住。
正欲上前招呼,却见一个身材火辣衣着性感的大波浪长发女人凑近身影调笑,涂着殷红蔻丹的葱指缓缓描绘着健臂的线条,突然如惊见可怖地狱恶魔般跳离对方。
注意到那身影微微扭回脑袋,所以不管相信不相信,此时都笃定女郎所见的“地狱恶魔”正是平日温文尔雅的秦观宇传递“他人勿近”眼神所致。
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秦观都已经“先礼”了,小心他“后兵”喔!MM!
果然如自己所料——勉强抓扶吧台边缘稳住因惊恐而软瘫的身体没多久,女郎红唇上翘起不甘心的诱人弧度,再度款步移近,热辣香躯正欲投怀送抱,却被健臂先一步甩开。
“假什么正经!老娘看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女郎恼羞成怒,再也无法维持之前的性感柔媚,昂着削尖下巴刻薄叫骂,媚眼瞥见迈开原本顿住的脚步朝这边走来的她,冷哼一声,讥讽道:“哼!原来是见干瘪女友来就装模作样假正经!恶心!”说完扭着腰肢走开继续搜索目标。
“干瘪”?!闻言垂眼上下打量自己,白了一眼。虽然这两年来食欲一直不太好,确实比之前瘦了很多,但还绝对不到干瘪的程度吧?!
闻言回首看向身后,如愿看到自己所等待已久的娇小身影正沮丧地垂着脑袋,忙伸出大掌握住皓腕将娇躯拉到自己身旁座位上,不由分说地将一杯琥珀色的酒推放至她面前,而后拿起自己的碰向她的,随后仰头一饮而尽,豪气地将空酒杯倒置,朝她笑了笑,便将空杯推到酒保面前,示意再要一杯同样的。
扭头见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抬手催问:“怎么不喝?来,快陪我干一杯!”说着拿起重新盛着酒液的杯子又碰向她的,再度一气干尽。
看了一眼面前盛装于透明玻璃杯中的半杯琥珀色液体以及浸于其中的晶莹冰块,她重新将视线锁定他。“秦观,你怎么了?”
拿起酒保斟的另一杯酒,他只是固执地重复:“陪我喝酒。”
“我不会喝酒,喝果汁陪你好了。”将面前的酒杯放回他面前,向酒保要过菜单正预备浏览,眼前却再度出现那杯阴魂不散的烈酒,以及固执哀求般的话语:“陪我喝酒!”
不容置疑的口吻令她愣了楞,拍拍宽厚肩膀,半哄半商量地笑道:“啤酒总可以吧?”
得到默许,她扬眉抿唇,问酒保要过一杯啤酒主动碰上他的,握着酒杯在俏鼻前来回移动,嗅闻气味后,这才小抿一口。
嗯,没有以前喝过的那些啤酒的苦呛味,相反,还不错!
扬眉又喝了一口,刚想启唇问酒保啤酒品牌,就见秦观宇又将酒杯举至自己面前,“来,再干!”
忙拿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看着对方豪饮而尽,立即又点一杯,怜惜地轻轻拍拍他的肩头,柔声劝慰:“秦观,你的胃不好,别喝那么多酒好吗?我送你回家吧。”
见他闷声不吭,只是注视着眼前空空的玻璃酒杯,她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欣赏调酒师将手中的不锈钢调酒器摇动、抛起成眩目的轨迹,然后依次倒入玻璃杯,调配出一杯透蓝如海天名为蓝色夏威夷的鸡尾酒。
蒙上细小水珠的玻璃杯内晶莹透蓝,仿佛海天相接的辽阔景象,些许蓝色的酒液依附在晶莹冰块与酒杯之间,仿佛海岸线上一遍又一遍向沙滩诉说衷情的纯白浪花。
好像大连的海,如同远眼眸般深邃忧郁……
合上手中的地图,有些羞怯地偷眼看向他,却发现那双黑眸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心中的欣喜却很快被眸中的忧郁所感染,轻声道:‘你的眼神很忧郁。’
视线不曾离开过眼前曾经深爱过的人儿,年轻男子微笑着,略垂了垂眼而后迎上她的,同样柔声回道:‘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孟子谣蓦地拿起自己的酒杯碰向秦观宇正将酒送至唇边的,放声道:“来,我陪你喝酒!”话音刚落仰头就喝了一大口,盯着杯壁的气泡,幽幽诵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蜷缩拳头托在太阳穴附近,悠闲品着酒若有所思地歪头专注她忧愁、失落的侧影。
以酒液滋润粉唇,《摸鱼儿》的下阕缓缓吐出:“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好一句‘狂歌痛饮’!”他应声高呼,和她碰杯仰头喝尽杯中所有。
凝视着酒杯中一如自己此刻心绪,波动不已的淡黄色液体,她又吟诵:“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意外地,醇厚嗓音接上她的话。
相向而笑的两人,碰杯同饮同吟:“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君)消得人憔悴。”
“你错了!错了!”颇有张丹枫醉酒时狂性的秦观宇晃晃身体,摆摆手:“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是为‘君’,是为‘伊’!哈哈,你不是吧,这么容易醉,怎么做侠女闯荡江湖?”
“我没错!”她也醉态可掬地摇手否认,“更没醉!”
“你错了!”他坚持。
“我没错!你是为‘伊’,我是为‘君’!”
“哈哈哈!好!好一个‘为君’!好,我们再干!”两个不同款式的酒杯相击碰撞出清脆声,而后两人几乎是同时一起干尽杯中所有,哈哈大笑地将手中酒杯在吧台上用力一推,幸好调酒师反应敏捷及时将飞出吧台的杯子抓在手里,瞪了他一眼。
毫不在意地狂笑好一阵后,他趴在桌上埋首手肘之中,渐渐安静。
手撑吧台托腮侧看他,轻轻拍拍宽厚的肩膀,轻声问:“秦观,我送你回家吧?”面对他唯一的回答——默然,素手抬起悬于他浓密的发上,犹豫一会,终缓缓落下,轻缓地来回抚过一头浓密青丝。
“在我们婚礼的当天早上,她走了”,沙哑低语传来,毫不意外;唯一没有意料到的,是其中的伤感、落寞。“只留下一封信,说她一直以来都对我都不是真的,而是有目的地靠近我,借我做跳板。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与她相对的一百多个日夜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于是跑去美国试图将她留下……”。
和我一样,你也曾千里迢迢地去追寻、争取你的幸福……
俏鼻一酸,眼前逐渐模糊,拿起酒杯送至唇边欲饮而尽,却有两滴先她一步坠落于酒液之中,溅起波波涟漪。
虽然我们的故事有所出入,但是结局却是一样的。
“今天下午,她打电话告诉我,她的婚礼将在几个小时后举行……”。
干脆取下眼镜,任眼前完全模糊,然而脑海中所浮现的影像却突破肉体极限逐渐清晰、鲜明。
灯火阑珊,夜色迷茫,冷风偶过。
路旁两个并肩漫步的年轻男女,极相衬的一个头身高差,只是两人间的距离却又是疏远的。女孩强装笑意,凝视着眼前牵动自己所有情绪的高大身影,终于还是问出令自己心如刀割的问题:‘……如果你以后结婚,还会告诉我吗?’
孤寂的身影没有对上身旁女孩深情的眼眸,只自顾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迈着大步。‘我想不会了……’。
“你应该庆幸,至少她还会告诉你她结婚的消息……”,葱指指腹抚过蒙着细小冰雾的啤酒杯外缘,仿佛将杯抽打成碎片,“他却不会再联系我,不会让我在知道他的任何消息……”。
“如果是这种会令自己伤心的消息,又何必知道,再痛一次?”
“你当真不想知道吗?”她扭头不认同地盯看着他:“比伤心更令我难过的是:永远失去他的消息!明明知道他的联系方法,却不被他允许联络。那种滋味,你一定也懂!”
“为同病相怜的我们,干杯!” 他忽而起身,拿起面前的一瓶酒碰向她的啤酒杯,直接送至唇边仰头鲸吞牛饮,眨眼工夫就少去四分之一酒液。
阖上微张菱唇,转而淡然一笑,拿起酒杯小啜。同病相怜,是你今晚选择我的理由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同是天涯沦落人,自当酒逢知己千杯少。又何必因为不知道他的住址而担心如何送醉酒的他回家?做人当如张丹枫,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
像那干关心自己,只懂得劝慰自己要放开、振作,笑迎人生磨砺的亲朋好友般教条?他们曾经品过这种苦楚,而今早已得道升天,对其中滋味不复记忆。就算我要劝,也是因为他的胃不适合过量饮酒。
想到这里,她仰头阖眸缓缓饮尽淡黄色的酒液,同样让酒保再添一杯。此时,将空空如也的酒瓶放回吧台上的秦观宇又趴伏于桌面,将脸庞埋于双臂间,不发一言。
不知那埋于手肘间脸庞,此时是何种的悲伤?恐怕更甚于自己吧。
以手腕晃动手中酒杯,视线随激荡于杯中的晶莹酒液漂流,却不曾再送于唇边饮下分毫,举起酒杯迎向光源,审视那早已不再冒出气泡的酒液,这才小饮一口,再度如科学家研究珍惜品种般凝视手中造型普通的酒杯。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旧恨新欢啊旧恨新欢……”。叹气间一口仰尽酒液,俏脸渐渐发烫,晃晃脑袋,抬手看向腕上手表,长短针指向十一点半,于是凑近他,轻拍厚肩,“秦观,我送你回家好吗?你家在哪?”
他却一如之前孩子气般,撒娇抱怨:“……困,睡觉。”
“……”。呲牙白了一眼天花板,摇了摇头,阖眼思考。孟子谣,你现在真的要烦恼该把他送去哪里了。要找人帮忙才行,秦观的朋友,朋友……对了,今天中午见的那一个好像是秦观很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了?呃,他的名字和《龙族》祝福语有关,对了,‘从心所行之路即是正路。’他叫,他叫向……向心,对,向心!
缓缓眨了眨有些沉重的眼帘,伸手探向他的衣裤口袋,翻出手机开机,再度摇动厚肩。“秦观,告诉我你的手机密码。”
“密码?”
“对,密码。”
“……我忘记了。”
“啊?!喂,你不能忘记密码的,快想想!”正在她惊愕未定时,眼角却意外瞥见手中手机已经被语音解锁。“难道密码就是‘我忘记了’?唉,不管了!”于是忙从名片夹里翻找对方的号码,按下拨号键。
“喂?秦观?!你在哪?”一个年轻男子的焦急声音先她一步关切发问。
“呃,请问是向心吗?我是秦观的朋友孟子谣,今天中午见过的。”
“子谣?你是不是有他的行踪?”
“是的,他在酒吧里喝醉了,我不知道他住哪……”
向心声音中的担忧明显因为得知好友行踪而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惊异。“他居然拉你出来喝酒?!肯定是为了那女人结婚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
“那女人是我女友以前的好友,今天她也通知我女友她要结婚的消息,我知道后找了这家伙半天,他都关机躲了起来!我们担心的就是这个,我认识这家伙十多年,这是他第三次喝醉!你等着,我马上来!”
“好。”搬到救兵放宽心,孟子谣霎时觉得眼帘愈加沉重,也趴于吧台上,微醺脸庞对上他的,而后坠入梦乡。身旁高大身影却起身掏钱付账,伸出健臂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缓步走出酒吧,于路旁一张长椅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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