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亡现场
“挡住他!”福特戏院二楼包厢中冒出一位血迹斑斑的男士身影激动地大喊,同时还伴随着女士的尖叫。正被剧情逗得哄堂大笑的观众们猛然惊觉:“林肯总统出事了!”
恐慌在瞬间笼罩整个剧院,多数人仓皇失措地向四面八方散去,却也有人被吓坏了,愣在座位上动弹不得。一名六个星期前才刚从医学院毕业,年仅23岁的军医里尔(Charles Augustus Leale, 1842—1932)站起身来,快速向总统包厢冲刺。这天是1865年4月14日。
死亡现场
距离白宫大约六条街的福特戏院,当天上演的是出颇受欢迎的英国剧《我们的美国表哥》(Our American Cousin),能够容纳1700人的戏院被挤得水泄不通。晚上8点半,林肯夫妇抵达二楼包厢时,全体观众爆发出热烈掌声,舞台上的演员停下脚步,乐队也奏起了进行曲《向统帅致敬》(Hail to the Chief)。曲毕,面颊消瘦的林肯向观众点头致意,然后坐下来欣赏表演。
不同于戏院内大部分的观众,里尔是专程来戏院等待林肯总统的。数天前里尔被军医新生活搞得心浮气躁,于是偷个空儿到街上走走透透气,见人群正朝着白宫方向移动,里尔亦踱步前往,因而听到了林肯总统的公开演说。即使仅从远方遥望,里尔依旧折服于林肯总统演讲时透露出的气度,因此在得知林肯总统将于4月14日至福特戏院看表演时,里尔马上排除万难,买张票坐在总统包厢下方,想要近距离观察林肯。只是里尔万万没想到,专程为林肯总统而来的还另有他人——刺客布斯(John Wilkes Booth, 1838—1865)。
布斯于晚上9点半抵达福特戏院,他先走到酒吧小酌,然后在10点10分进入剧场。身为演员,布斯非常明白当男主角说出某句台词时,观众会照例爆出大笑,那正是掩盖枪响的最佳时机。布斯自在地走向总统包厢,虽然有人见到他,但都以为布斯与林肯有私交,没什么好奇怪的,使布斯如入无人之境,从容地从林肯右侧接近。10点15分,在预期的爆笑声中布斯以点四四手枪朝着林肯头部开枪。包厢里的拉思伯恩少校一跃起身冲向持枪的刺客,布斯则取出预藏的匕首猛砍,暂时逼退拉思伯恩后便跃出包厢。
血泊中的总统
当总统包厢冒出蓝色烟雾时,观众原本以为是剧组安排的特殊效果。不过,凶手布斯随即从二楼包厢一跃而下,由于不慎扯到旁边的旗帜,他狼狈地落在舞台上,左脚明显拐了一下。布斯对着吃惊的观众大喊:“这就是暴君的下场![1]”然后便转身逃跑,消失在舞台另一侧。
里尔在枪响后约4分钟就抵达了总统包厢,当然这时凶手布斯早已逃逸无踪。里尔表明身份后替他打开包厢厢门的是个男人,男人上臂有道明显的刀伤,鲜血正如泉水般涌出。里尔没理会出血中的男人,直接趋近被林肯夫人扶着、倒卧在椅子上的林肯总统。
里尔先帮助夫人将林肯总统摆到地上。因为先看到有刀伤的男人,里尔猜想总统可能是被匕首杀伤,于是伸手解开林肯血淋淋的衬衫,却探不到伤口,因而继续沿着颈部、头部向上摸索,终于找到了林肯总统头部的子弹孔。此刻,里尔才明了,林肯总统头部中弹。
里尔立刻将手指头放在林肯总统的右侧桡动脉上,却感觉不到任何动脉跳动。他把手摸回林肯头部,将卡在头部弹孔的血块清理一番,试图减轻因出血而上升的颅内压,却完全见不到苏醒的迹象。于是里尔双膝分别跪在林肯骨盆两侧,正对着总统,倾身向前打开林肯的嘴,用右手的两只指头将瘫痪无力的舌头往下往外压,希望打开林肯的咽喉部。接下来,他请另外两人分别捉住林肯的手臂,反复、规律地向两侧伸展手臂,帮助胸腔扩张,让空气能够进出肺脏。里尔自己则是用手有力地按压胸壁,以刺激心脏恢复跳动。在反复施行这些急救动作后,里尔发现林肯的心脏似乎有了虚弱的回应,亦开始出现不规则的呼吸。
这些看似粗暴的急救动作让一旁的林肯夫人惊恐不已,她语无伦次地尖叫:“哦!医师!他死了吗?他会活吗?”
即使这时林肯稍稍恢复了生命迹象,里尔仍旧老实地回答林肯夫人:“他受的是致命伤,我想可能不会活了。”
里尔这番话很快就随着快报编排,传遍了美国各地。
当时在戏院里还有几位外科医师,很快也都赶了过来。里尔与其他医师们都认为,林肯需要送到更合适的地方治疗。然而,白宫距离戏院约有六条街,运送过程肯定很颠簸,林肯应该撑不过去。因此医师们决定将林肯护送至对街的小旅店内继续救治。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扛着林肯离开戏院,里尔医师则是一路扶着总统那不断出血的头部。
林肯的身形高多少,有6英尺4英寸(大约是193厘米),普通的小床根本容不下他,医师仅能将瘫痪无意识的林肯斜斜地摆在床上,约是临时病床的对角线。里尔发现林肯下肢冰冷,便请人送来热水和热毛毯,并尝试用芥末膏和温水刺激血液循环。消息传开之后,愈来愈多的医师及政府人员赶了过来,其中包括林肯的私人医师,于是里尔医师将治疗决定权交还给他。
医师们重新视察林肯,确定除了头部枪伤外,并没有其他的外伤。
在枪击发生四十几分钟后,林肯的右眼愈来愈凸,瞳孔放大,脉搏每分钟44下,右脸颊皮下有血肿,左脸肌肉在抽搐。医师们认为有必要了解子弹射入脑袋的路径与停留的位置,于是里尔与另一位医师开始利用软管与手指深入脑部探查,过程中偶尔会碰到类似碎骨头的异物。最后他们虽然找到了子弹,但无法将它取出。医师们仅能于伤口处摆放银制探针,并间歇性地清除血块。
负责在屋内指挥的是美国战争部长爱德温·史坦顿,他先对着哭泣失控的林肯夫人大叫:“把那个女人拖出去!不要让她再进到房间里。”接着就坐在房间后方接发电报,收集暗杀时的事证,准备缉捕凶手。
医师们在乎的自然还是伤口。当时的林肯还有呼吸,听起来像打鼾一般,速度大约是每分钟24下。到了午夜,林肯的脉搏大约每分钟40下到64下,但在凌晨1点时心跳突然加速高达每分钟100下,不过很快地又变慢,脉搏也愈来愈微弱。医师们继续间歇性地清除血块,以降低脑压。然而林肯的呼吸和心跳愈来愈差,到了上午6点40分之后已经摸不到规则的脉搏,且久久才吐出一口气。终于,林肯在1865年4月15日早上7点20分死亡。
里尔医师几乎整个晚上都握着林肯的手。他说:“有时候人会在快离世之际回复一些知觉,所以我要紧握着他的手,就算总统可能已经看不到了,我还是要透过手的力量让他知道,他是有朋友的。”
谁想得到,原本打算前往戏院远远仰望林肯总统的里尔医师,竟然参与了林肯生命的终了,照顾自己的偶像直到最后。
死亡解剖室
林肯总统死后5小时,医师们就在白宫解剖其头部。悲恸欲绝的林肯夫人要求医师留下一束林肯的头发给她做纪念。解剖结果显示子弹从距离中线1英寸(1英寸=2.54厘米)偏左侧的后脑勺(枕脑)位置射入并贯穿大脑。林肯左边大脑受到严重的损害,侧脑室及硬脑膜下腔皆有出血。
一位医师在写给母亲的书信中留下这段记录:
解剖的房间里有张又大又重的床铺、一两张沙发、办公桌、衣橱和椅子。旁边坐了一些人,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会出现几句低声交谈。
房间另一头是具以布单覆盖、冰冷、一动也不动的身体,几个小时以前,他是伟大国家的灵魂人物。
当我抵达时,外科主任正来回踱步。他简单说明了事发经过,并说总统展现出生命最强韧的一面。
我们打开林肯总统的头盖骨研究子弹路径。当我将整个大脑取出来的时候,子弹从我的指间滑落,掉进下方的盆子里,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白色的瓷盆里是颗黝黑、小而不起眼的子弹,它却改变了世界的历史。
……用水小心冲洗时,我看着这团灰白相间的东西,完全无法理解它是如何运作的,在昨天以前里头可是蕴藏了这个国家的希望。我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撼动。
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感受到这起事件带给人们相当强烈的冲击。
接下来让我们想想看,倘若这起枪击事件发生在21世纪,医师们有没有机会挽回林肯的性命?
难道他非死不可?
在100多年后,让我们来回顾第一位冲到包厢救治林肯的里尔医师做的处置。里尔医师检视伤口的同时,也评估患者的呼吸道(Airway)、呼吸(Breathing)和血液循环(Circulation),亦即现代医师常挂在嘴边的ABC,并开始心肺复苏术。另外,里尔医师了解若是血块停留在大脑,就会让颅内压升高,一旦颅内压力升高,就会影响病人心跳和呼吸,因此着手清理血块。这些处理步骤基本上非常接近现代医疗所能提供的初级处置,里尔医师亦借着这些做法,成功让摸不到脉搏的林肯恢复心跳及呼吸。
那需不需要当场紧急插管再转送医院呢?我们可以看到,林肯受伤之后就面临了颅内出血及颅内压升高所造成的问题。理论上来说,即时插管、运送足量氧气至脑伤病人大脑非常重要,否则缺氧和低血压会恶性循环,病人死亡率将大幅增加。不过后来的研究证实,于事发现场紧急插管,经常因为器械、光源、人员配合不足而带来更多危害,所以目前仍是建议先使用氧气面罩,将病人运送至创伤中心后再进行插管,会有较好的结果。
在林肯中弹之后,医师们多次将软管深入林肯的脑袋以了解弹道。伸入软管进脑部探查会不会破坏更多脑部组织呢?这是非常合理的推测,不过当时医学上仍然没有任何影像检查的工具,连X光都还没有问世,伸入软管可说是唯一的方法。除此之外,一再伸入软管清理血块其实会造成严重的细菌感染。不过,我们并不能批评当时的做法。要晓得,1865年正好是英国李斯特首度提倡消毒灭菌的那一年。而整个医学界大约要到19世纪80年代以后,才广泛接受消毒灭菌的观念!
当时里尔医师等人尝试排出血块,以降低林肯的脑压,此举虽然有助于脑压,却伴随另一个致命的威胁。由于脑部血流供应十分良好,若无法止血,失血量将非常可观。事实上林肯躺的床单早就是一片血红,连地板上都有一大摊血。所以林肯即令不死于脑伤,亦会因大量失血而死。
现代医学行不行?
若遭到枪击的林肯被送到今日的创伤中心,医师应该会在第一时间完成紧急插管,给予充足的氧气,同时护理人员会抽血,以判读血液中的氧气浓度、二氧化碳浓度和血红素数值。接着医师会赶紧将病人送至电脑断层室评估脑伤,并决定后续开刀方式。最好能在最短时间内送进开刀房,由神经外科医师接手处理。
在送往开刀房前,有没有什么方式能够紧急降低患者的脑压呢?过去的理论认为,加快呼吸速度能够排出较多二氧化碳,减少脑部肿胀的程度。但是,近年来的研究发现,针对严重脑伤的患者,加快呼吸速度并无法有效改善预后。因为此举在减少颅内压的同时,也减少了流进脑部的血量,脑部缺氧的情况会更严重。因此,加快呼吸仅适用于病况危急,患者已经瞳孔放大、脑部脱疝时才使用。
根据验尸报告,林肯有硬脑膜下腔出血,目前最恰当的处理方式是紧急开颅,移除硬脑膜下腔的血块,并对子弹穿过的路径进行清创且尽量止血,最后置放引流管,同时监测脑压。
手术结束后,患者会住进加护病房,准备面对各种复杂的并发症,诸如感染、癫痫、出血,甚至可能需要再次手术。
不过平心而论,无论现代医疗如何先进,医师如何积极,急救如何快速,其实在受伤的那一刻便已经决定了命运。由于被子弹贯穿时,大脑即受到严重破坏,注定留下许多神经学后遗症。现代的林肯若侥幸捡回一条命,亦很可能处在植物人状态,反复徘徊在鬼门关前;就算恢复意识,仍将面临肢体无力、单侧偏盲,还会有识字困难、无法表达等言语障碍,因为左侧大脑和语言功能有极大的关系。诸多后遗症与挫折常让意外存活的病人发现,“生存”永远才是最残酷的事情。
生命与政治总叫人难以捉摸,也都是同样无情、同样无常。
型男杀手
枪手布斯出身于演员世家,才25岁便已经小有名气。身高173厘米的布斯个头虽然不算高,但黑色鬈发与运动员般的肌肉线条让他大受欢迎,报纸评论对他的演技赞不绝口,更将布斯封为“美国最帅的男人”和“天才演员”。
南北战争爆发后,布斯支持南方奴隶制度也多次于公开场合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甚至说出“我希望总统与整个该死的政府都下地狱”,并曾以叛国罪遭逮捕,后来缴了不少罚金才获释。
布斯暗中主持了一个四人小组企图绑架林肯总统来交换战俘。1865年1月到3月间,布斯总共策划了两次绑架行动,但是林肯都没有如预期现身。这时南北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南方处于劣势,不过布斯依旧信心满满,希望轰轰烈烈地干一票。
有一天,布斯来到福特戏院,他在那儿有个信箱,经常会到戏院取信。在与老板闲聊时意外得知,林肯和联邦军队总司令格兰特将军将会在当晚到此处看戏。由于曾经多次在福特戏院表演,对环境非常熟悉又能自由进出不受监控,布斯觉得这正是暗杀林肯的好时机。
回到旅社后,布斯开始分派工作,计划在晚上10点左右同时刺杀副总统与国务卿。布斯心想,若能一口气处理掉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和联邦军队总司令,肯定能让北方阵营元气大伤,南方邦联就有机会扭转局势。
可是被指派去刺杀副总统安德鲁·詹森的伙伴艾泽罗特(George Atzerodt)却说:“大哥,不是这样的。我只想绑架,不要杀人。”
布斯看着伙伴,冷冷地抛下一句:“就是今天,你现在才想退出,恐怕太晚了。”
伙伴没办法只好乖乖出发前往副总统留宿的旅社,不过终究下不了手,没有实际行动。
另一位被派去刺杀国务卿的伙伴包威尔(Lewis Powell)就认真多了。当时美国国务卿威廉·亨利·西华德因在马车事故中受伤而卧床休养,刺客假装送来医师嘱咐的药物,借机进入国务卿房内,总共杀伤了国务卿及其儿子等一共五人,所幸皆没有生命危险。
枪手末路
成功击中林肯后,布斯跳上预先准备好的马匹,双脚一夹扬长离去。与同伴会合后,布斯的左脚疼得很厉害,不得已只好改变逃亡计划,变装来到穆德医师(Samuel Mudd)的家里。穆德医师认为布斯的左腓骨应该断掉了,于是替他剪开靴子,并加以固定,还让布斯留下来休息了一段时间再继续逃亡。听闻林肯死讯时,布斯在日记写下:“我们国家的纷纷扰扰都因林肯而起,上帝选择我来处罚他。”
为了缉捕凶手,美国政府提供的悬赏奖金越来越高,全城风声鹤唳,于是布斯辗转来到弗吉尼亚州躲了将近两星期。许多民众生气地拿出布斯的照片泄愤,有人将其撕成碎片,有人则放火烧了那张“最帅男人”的脸。虽然坚信自己是替天行道的英雄,不过逃亡的布斯却发现刺杀行动没能引发共鸣,几乎所有报纸社论都一面倒地谴责布斯让美国陷入混乱。更令布斯伤心的消息是南方军队陆续投降,扭转战局的希望彻底落空。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布斯的党羽接连落网。到了4月26日,武装部队抵达布斯躲藏的农场。根据战争部长的命令,是要活捉布斯,可是躲在烟草仓库里的布斯当然不愿意乖乖地束手就擒,还准备决一死战。
最后骑兵队决定采用火攻把布斯逼出来。当仓库陷入火海,大家终于见到了布斯的身影,不料骑兵科贝特却在此时开枪击中布斯。颈部被子弹贯穿的布斯顿时无法动弹,软倒在地。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布斯拖出火场,移到农场主屋的前廊救治,布斯神态逐渐陷入紊乱,并在两三个小时后死亡。死前他喃喃呓语:“告诉我妈,我为国家而死……”或许是发现自己失去对四肢的控制,布斯看着自己的手说:“没用了……没用了……”负责解剖布斯的医师说,子弹打穿颈部截断了第四和第五节颈椎间的脊椎神经,造成布斯的瘫痪与死亡。
救治逃犯的医生是否有罪?
布斯死了,与他相关的8个人纷纷被起诉,由9名军官组成的军事法庭经过7周的审判,最终有4个人判处绞刑,3个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其中一位是替布斯包扎固定的穆德医师,他以一票之差与死刑擦身而过。至于福特戏院的工作人员,则因为替布斯看管马匹,被判8年徒刑。
许多人争论替逃犯固定伤肢究竟有没有罪。社会大众普遍认为穆德医师是无辜的,他的孙子在20世纪时仍四处请愿,试图替祖父洗刷罪名,连卡特总统及里根总统都曾经表示,他们愿意相信穆德医师的清白,只是没什么权力给历史翻案。然而,有些历史学家并不认同,他们认为穆德医师与布斯是旧识,甚至还曾经在布斯安排的绑架案中掺上一脚。
无论如何,穆德医师后来的命运实在非常特别。在他入监服刑时,黄热病肆虐,严重到连狱医都不幸过世。于是穆德又从犯人身份转换为医师模式,接手狱医的工作,救治许多病患,而后在1869年获得特赦。返家的穆德依旧热衷政治,还曾出马竞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