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现场
1881年7月2日，就任才几个月的美国总统贾菲德（James Garfield, 1831—1881）准备搭火车前往母校发表演说，刚走进车站没多久，贾菲德背后忽然爆出枪响。
凶手在很近的距离内连开两枪，一颗子弹擦过贾菲德的手臂表面，没造成什么伤害，另一颗子弹则由腰线上方打进右后背，贾菲德总统不支倒地。
现场一片混乱，贾菲德喃喃地说：“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有位医师在枪响后4分钟抵达现场，看见贾菲德总统正在呕吐，整个人相当苍白接近晕倒边缘，而其背后正流出暗红色的血液。医师连忙问：“总统先生，你伤得很重吗？”
贾菲德虚弱地回答：“恐怕是的。”
医师立刻检查贾菲德的脉搏，发现心跳很快，大约每分钟120下，而且全身冒汗，喘得很厉害，似乎快要咽下最后一口气。
医师拿出随身携带的阿摩尼亚，用氨气的强烈气味刺激贾菲德，希望让他保持清醒。这个古老招数确实起了点作用，贾菲德睁开眼睛，说自己的右脚好痛。
医师掀开贾菲德的衣服检查伤势，发现弹孔位在脊椎右侧4英寸，大约第十一根肋骨的地方，伤口呈卵圆形。医师看了看，就直接将自己的小指伸进伤口内探查。绕了一圈后，医师认为子弹应该停在肝脏里头，不需要更进一步处理。遭到枪击40分钟后，贾菲德就被送回白宫。
贾菲德躺在床上，脉搏依然微弱，心跳很快，呼吸也很喘，四肢摸起来都是湿湿冷冷。贾菲德不断抱怨右脚很痛，但医师并不甚在意脚痛，而是将焦点放在从弹孔不断渗出的暗红色血液。
战场是最常出现枪伤的地方，于是贾菲德的幕僚连忙找来军医的第一把交椅。当时医疗团队的成员大概都有处理枪伤的经验，身为军医之首的医师甚至夸口说：“如果我救不了总统，那就没人救得了他。”
医师用吗啡替一直喊痛的贾菲德止痛。过了好一会儿，贾菲德总统终于稍微镇静，愿意喝点水或牛奶。可惜，喝下饮品后贾菲德每过半个小时就吐一次，当然也就没了食欲。
几个小时后，医师们再度用手指探查贾菲德的伤口，他们相信子弹已经穿过肝脏，停留在腹腔。接下来的两天内，贾菲德又陆续接受了7位医师的检查，他们分别用手指或探针探查伤口，希望能确定子弹的位置。这种探针的前端为陶瓷材质，可以用来分辨硬物的特性。医师如果感觉碰到异物时会将探针取出，倘若探针呈现白色就代表是碰到骨头，假使探针变成黑色，那应该就是碰到铅做的子弹。然而，无论使用指头或探针，没有人能说清楚子弹的确切位置。为什么不去照X光呢？因为X光尚未问世。
贾菲德的伤口仍会不时地渗出血水，让医师很担心内出血的状况。不过，担心归担心，检视过贾菲德的每位医师都同意，保守治疗和观察是最正确的选择，毕竟，没有人晓得剖开进肚子后要怎么找到那颗子弹，又该如何修补子弹对内脏造成的伤害。
漫长的煎熬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贾菲德的状况似乎有了些许起色，看来肠胃道应该没有受损。贾菲德不停地抱怨腿和会阴部很痛，但是由于大家相信子弹从后背进到腹腔，所以一直将重点放在总统的肚子。
中弹三个星期后，贾菲德又开始呕吐、畏寒、发高烧到40℃。医师替贾菲德清洗伤口，并放置引流管。
中弹一个多月后，贾菲德的腮腺开始发炎，脸肿了一倍，外耳及嘴巴开始流出分泌物。另外，贾菲德的手臂多了好几个脓包，全身上下都出现细菌感染。
贾菲德愈来愈虚弱，病恹恹地倒在床上，因为使用吗啡止痛使他经常恶心呕吐。原本贾菲德还能从嘴巴进食，但在腮腺发炎肿大后，一吞咽就会痛得半死，于是医师只好让贾菲德喝鸡汤加蛋白，再借着“灌肠”来补充营养。每4个小时，医师就会准备牛肉、鸦片以及威士忌的混合物，从肛门灌进去，希望替贾菲德补充体力。
贾菲德总统在病痛纠缠下逐渐衰弱，中弹后三星期量体重还有95公斤重，但在中弹7个星期之后，贾菲德总统的体重已经剩下不到60公斤。
最后这段日子，贾菲德几乎都是卧床，医疗团队禁止他接见外人，连分配给总统夫人及孩子的探视时间都相当短暂。那时正值炎炎夏日，医疗团队搬来巨大的风扇与冰块，希望降低房间温度，不过昏昏沉沉的贾菲德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抱怨了。贾菲德的营养状况极差，身上的化脓伤口不断增加，完全无法抵抗细菌的攻击。
到了9月中旬，贾菲德状况进一步恶化，痰变得又浓又脏，背上陆续冒出不少脓包。偶尔他会出现幻觉，喊叫着不存在的人、事、物。贾菲德有过几次间歇性胸痛，在1881年9月19日晚间感到严重胸痛，随后便陷入昏迷，终于结束长达80多天的折磨。
死亡解剖室
医师在贾菲德死后18个小时解剖[2]。饱受摧残的贾菲德皮肤上有许多化脓囊肿、褥疮，发炎的腮腺也还在流脓。大家最关心的子弹究竟藏身何处？一开始大家预期会在腹腔里找到子弹，结果一无所获。原来这颗子弹从右后背射入，打断第十一根肋骨，接着向左下侧跑，打穿第一节腰椎，最后停在胰脏下方，根本没有进到腹腔也没有伤到重要脏器，而且子弹周遭组织已经开始愈合，且无感染的迹象。换句话说，这颗子弹并不致命。问题来了，既然子弹造成的伤害有限，那贾菲德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难道他非死不可？
有些历史学家主张，贾菲德根本是被医生害死的！因为在过去，大家对于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了解不深，消毒灭菌仍是尚未普及的新观念，医师经常穿着沾满脓疡及血渍的西装替患者检查、开刀、接生。如今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消毒灭菌，是19世纪60年代由英国的李斯特（Joseph Lister, 1827—1912）医师所提出，他建议医师们用石炭酸水洗手、消毒器械、清洁伤口以避免感染[3]。
这一派历史学家认为，医师使用未经灭菌消毒的器械及手指反复在伤口探查，并挖出通往骨盆腔的错误路径，才是让贾菲德死于毁灭性全身感染的主因。
然而根据贾菲德的病历记载[4]，当时照顾贾菲德的医师们已经遵循李斯特的方法，每天以石炭酸水换药，并借着引流管冲洗伤口深处。验尸报告亦显示伤口里几乎没有什么脓疡[5]，所以，这恐怕不是导致败血症的主因。
让贾菲德出现严重败血症的应该是腹腔里的一大包脓疡。这包脓疡介于肝脏下缘、横结肠之间，宽达15厘米。刚刚有提到子弹完全没有进到腹腔，而这包脓疡与枪击伤口间亦没有交通，大家肯定很好奇，这堆脓疡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答案是严重的胆囊炎，因为脓疡里头有许多黄绿色液体，代表贾菲德的胆囊严重发炎并穿孔，使胆汁流进了腹腔。
回顾贾菲德的病程记录可以发现，中弹后的两三个星期，他的状况有逐步好转，不过之后开始出现腹痛、恶心、高烧等症状，体重也迅速减轻。病来如山倒，这段时间很可能就是急性胆囊炎。当胆囊里头淤积过多胆汁，增高的压力将使胆囊壁血液循环受阻，组织缺血坏死后便会穿孔，流入腹腔的胆汁逐渐形成脓疡。
为何人们没有进一步探讨这包脓疡呢？因为当时大部分医师对胆囊炎并不甚了解，也不存在有效的治疗方法，许多急性胆囊炎发作的患者都是以死亡收场。
人类历史上首次成功的胆囊切除术是在1882年由德国医师兰根巴赫完成，虽然效果不错，却过了几十年才被广为接受[6]。至于创伤与胆囊炎之间的关联，则是到了20世纪70年代才被救治越战伤兵的军医注意到[7]。
另一个可能致命的问题是脾动脉破裂造成的大量内出血，他们发现贾菲德的脾动脉上有个1厘米左右的破洞。这个破洞可能是由枪击的碎片造成，一开始当然有出血，不过因为后腹腔的组织比较扎实，于是在血块形成之后便暂时止血。经过几个星期后，血块逐渐分解液化，使受损的脾动脉再次出血，这次出血进到了腹腔，量也比较大，对陷入严重败血症奄奄一息的贾菲德可能是致命的一击。
由于照顾贾菲德的医师们全都误判子弹位置，在解剖之后，自然会承受很多责难，直到多年之后仍有许多人将贾菲德的死归咎于医师，实在相当冤枉。
现代医学行不行？
贾菲德这段曲折离奇的病程，正好可以让我们见识医学在这一个世纪以来的转变。近代医学从19世纪中叶开始快速发展，麻醉技术、消毒灭菌、X光、抗生素在几十年间彻底改变了医学的样貌。
我们可以笃定地说，贾菲德如果在今天遭到枪击，将有极高的存活率。电脑断层扫描能在短短几分钟内显示出高解析度切面，让我们清楚辨识子弹的位置及所造成的伤害，方便拟订手术计划。进到腹腔后，外科医师能够循着影像找到子弹且修补或结扎脾动脉。如果在住院过程中出现急性胆囊炎，医师也可以用腹部超音波确诊，然后给予抗生素治疗，必要时也会插管引流胆汁，纾解郁积的压力以控制感染并避免胆囊穿孔。急性胆囊炎的死亡率已大幅降低。
术后无法进食期间，医师也可以靠静脉输液替患者补充水分及营养，不再需要从肛门灌入牛肉汤。
凶手的故事
最后，让我们来看看凶手查理斯·吉透（Charles Julius Guiteau, 1841—1882）的故事。
吉透曾经是位律师，不过因为经常激怒客户和法庭而无法继续经营律师事务所。吉透换了好多个工作，当过作家、演讲者、出版商，还卖过保险。工作不顺遂时，吉透就打老婆出气，不堪长期家暴的妻子后来诉求离婚。
步入中年的吉透失去家庭，又欠下一屁股债，急需找个工作赚钱。那时候的美国没有国家考试，若想找份公职，就得直接前往白宫找总统谈工作，吉透便是这样来到了华盛顿。
吉透梦想中的职位，是让他放掉一切，前往海外担任大使，最好是去法国巴黎。可是，吉透不但没有成为梦寐以求的“驻法大使”，连其他的公职也没能捡到。当债台高筑的吉透得知最后一丝希望落了空，他决定要放手一搏，做掉贾菲德。
刚冒出这个念头时，吉透其实很紧张，但他怎么想都觉得上帝赋予他生命的目的，就是要他完成一件更大的事情。吉透认真祷告了两个星期，直到他认为神已经应允他的请求，他说：“要我除掉总统的启示很神圣，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不断滋长，逼迫我去实践，两个星期内我都与神沟通，从未怀疑过这个念头的神圣性。”
可是到这个阶段，吉透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他压根儿不晓得该如何开枪。吉透于是成为少数“为暗杀而学开枪”的新手。学会射击后，他买了支外号“英国斗牛犬”的大口径手枪。
开枪击倒贾菲德的吉透很快就被逮捕。由于曾经诊视过吉透的医师说，“这个人本来就疯疯癫癫的”，因此精神病患的刑责该如何认定，便在审判期间引发不少争论。
拥有律师执照的吉透亦为自己辩护。吉透主张“是上帝要他去杀总统”，而且“他只是开枪而已，真正杀死总统的是医生”。
不管你觉得有没有道理，吉透最终被判一级谋杀罪，于隔年6月30日送上绞刑台。吉透死后同样被解剖，结果显示他的脑膜变厚，脑部可能遭到梅毒感染而有慢性发炎。事后看来，吉透的暗杀行动可能是因为第三期神经性梅毒所引发的妄想症。
被吉透直指为杀死总统的凶手，医师们当然很难堪。尔后这起事件催生了“美国外科协会”，希望能够提升医疗照护的水平。
求职失败愤而行凶的举动也让政府开始检讨，公职人事任用不该是让人民直接找总统谈，应该要有所规范。美国国会于1883年通过《潘德尔顿法案》，规定必须通过国家考试才能进入政府部门工作，这项方法也沿用至今。
另外，这段时间有不少政治领袖遭到攻击，包括俄罗斯国王、法国总统、奥地利女王、意大利国王都被刺杀，总统的安全维护逐渐受到重视，不过还要再出现一位受害者，秘勤局才开始负起保护总统的重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