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现场
1901年9月6日,美国总统麦金利早上参观了尼亚加拉大瀑布,饱餐一顿后坐火车到纽约州水牛城,接着前往泛美博览会。民众只要花25美分买张门票,就能进入会场见识电灯、X光机、保温箱等当代最新科技,还能与麦金利握手[8]。
麦金利于下午4点进入会场,大批民众已经排好队,等着与总统近距离接触。体形硕大的麦金利面露微笑,一一与排队民众握手致意。麦金利的秘书曾经建议他减少公开行程以免遭到袭击,不过麦金利总是一笑置之,丝毫不放在心上,直到枪声在自己的面前响起。一名年轻男子用手帕裹住手枪,对着正伸出手的麦金利开了两枪。
被枪声惊吓的众人定睛一瞧,血已经染红了麦金利的衬衫,顿时尖叫声四起,现场一片混乱。麦金利虽然意识清醒,但是已经站不住脚,开枪的凶手很快就遭到愤怒群众拳打脚踢。
由于泛美博览会是当时很受重视的大型活动,为了以防万一,会场本来就有救护车待命。麦金利受到枪击8分钟后,救护车便载着两名医学生前来。两名医学生认为,假使将麦金利送往附近最具规模的水牛城总医院,至少要30—45分钟的车程,因此决定将麦金利送到博览会医院治疗。
博览会医院是为泛美博览会设立的临时医疗照护中心,仅有二十几张病床,设备不是很齐全。负责博览会医院的外科医师帕克(Roswell Park)相当资深,专精于腹部手术及外伤,但是麦金利受到枪击时帕克正在外地动手术。所以虽然麦金利在受伤后15分钟便被送至博览会医院,医院里却没有人能够处理。当时的护士非常干练,他判断麦金利需要手术,立刻开始准备手术房。
利用镜子的反射开刀
不久后第一位外科医师敏特抵达了,接着陆续来了五位外科医师。医师们替麦金利脱去外衣时,有颗子弹掉到地上,看起来是打到夹克纽扣后弹开的子弹,仅造成右侧胸膛第二及第三根肋骨之间的一点皮肉伤。但是第二发子弹扎扎实实地打进肚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科医师们先用消毒水清洗伤口,并请护士给了点吗啡止痛。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所有在场的医师都同意麦金利需要接受手术,否则必死无疑,不过100多年前的美国总统没有空军一号专机,福特T型车也还没生产出来,大家最常使用的交通工具是马车,为了把握时间,外科医师们决定在简陋的博览会医院内替麦金利动手术。
接下来的问题是,该由谁来担任主刀医师?专精外伤的帕克医师还在外地,赶不上手术,第一位抵达的敏特医师对外伤有研究,只是资历较浅,最后总统身边的人选择了56岁的曼因医师(Matthew Derbyshire Mann, 1844—1921)为主要决策者。外貌沉稳的曼因医师是水牛城总医院的妇产科主任,还担任美国妇产科学会的主席,相当有声望。可是妇产科专家曼因医师对上腹部手术并不熟悉,而且麦金利是他遇到的第一位枪击伤患。
想要剖腹探查当然需要各式各样器械,这群临危受命的医师们根本不晓得要上哪儿去找手术器械,只好借用敏特医师随身携带的简便器械上阵。麦金利遭受枪击70分钟后开始接受乙醚麻醉,这时已经是当地下午5点20分,天色逐渐变暗。
100多年前电灯算是稀有设备,外科医师如果想在夜里动刀,只能靠煤气灯照明。然而,用来麻醉病人的乙醚却容易燃烧,若点起煤气灯可能引燃挥发于空气中的乙醚,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外科医师们仅能在昏暗的光线下打开麦金利的肚子。手术开始没多久,总统的私人医师抵达博览会医院,见到大家摸黑动手术赶紧去找了镜子,试着反射微弱的夕阳来照亮手术台。
主刀的曼因医师从左侧肋骨下缘下刀,经过弹孔往下延伸,接着把手探进肚子里,发现胃前壁有个约莫两厘米大小的破洞。曼因医师把胃拉到体外,刚开始他们还怀有一丝希望,期待能在胃里找到子弹,可惜一无所获。过程中有些胃里的液体溢出来,渗进伤口与腹腔。医师先用丝线修补破洞,再用热食盐水清洗。曼因医师将伤口往下延伸到约15厘米长,分离胃与大网膜后在胃的后壁找到另一个破洞,于是再度进行冲洗及缝合。
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可一点也不轻松。麦金利身高约170厘米,体重接近90公斤,BMI(身体质量指数)高达31,如此硕大的体形让手术极度困难。外科医师们既没有适当的器械可以拉开腹壁、固定组织、撑住大量脂肪,又缺乏明亮的光线,想要处理腹腔深处的问题根本难如登天。缝好胃的前壁与后壁后,曼因医师伸手进到后腹腔寻找子弹,但麦金利的心跳变得不规则,手术团队决定结束手术。
就在即将关闭伤口时,专精外伤的帕克医师终于回到博览会医院,他立刻找出收在医院的电灯和器械供手术台上的医师们使用。然而麦金利的生命征象越来越不稳定,已经没有继续手术的本钱。这时敏特医师建议于腹腔内放个引流管,但曼因医师并不同意,决定直接把伤口关起来。整个手术时间大约90分钟。
晚上7点半左右,麦金利在麻醉未醒的状态下被送到朋友家休息。大家可能会感到很错愕,为什么开完刀是被送到朋友家,而不是住在医院?其实在1901年时,医院里头没有恢复室,没有点滴,没有抽痰器,没有鼻胃管,没有尿管,没有抗生素,术后照顾付之阙如。换句话说,住在医院其实没什么用处,回到朋友家可能还比较舒适。
抵达朋友住处时麦金利的心跳每分钟127下,体温38.1℃,呼吸每分钟30下,生命征象不甚稳定。隔天上午麦金利仍然出现心搏过速,于是医师给予毛地黄皮下注射,这是当时的强心剂。术后第一天,麦金利的尿量仅有270毫升,代表他在严重脱水,可是在没有点滴的年代,大家也无计可施。
接下来几天伤口疼痛减缓,麦金利可以顺利解便,尿量也逐渐恢复,状况似乎逐渐好转。由于伤口化脓,于是医师拆掉几处缝线,并用水清洗。当时相当流行用灌肠来补充营养,麦金利当然也接受过几次营养灌肠。不过,在尝试喝水之后,麦金利开始喝些牛肉汤、鸡肉汤,甚至威士忌。
在这期间因下腹手术闻名的麦克柏尼医师[9]曾经前去探视麦金利,还预测他会完全康复。
然而,麦金利的心跳一直都很快,总是维持在每分钟120下,甚至130下,呼吸也都维持在每分钟30下左右,显然有些问题没有解决。
9月12日,医师又开始替他注射毛地黄,但是状况依然渐渐变差,到了隔天麦金利已奄奄一息,终于在9月14日凌晨死亡。
当时担任副总统仅42岁的“老罗斯福”随即继任,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
死亡解剖室
医师在9月14日一大早解剖麦金利。根据解剖报告,子弹除了打穿胃之外,还击中了左侧肾脏的上半部以及胰脏,遭破坏的组织都出现坏死。由于总统夫人喊停,所以仅进行4个小时,没有全部完成。最终官方资料记载麦金利死于胃和胰脏坏疽。
这一回,医疗团队同样遭受许多指责,有些历史学家毫不客气地说麦金利的死是因为送错了医院、选错了人、开错了刀。也有些人说,泛美博览会现场就有展示X光机,如果拿来替麦金利拍几张X光片,就有机会找到子弹。
回顾麦金利的病程记录与解剖报告,我们可以发现胰脏受损应该是很重要的致死原因。穿孔的胃可以补起来,受损的肾脏即使没有处理也不太会造成死亡,但是胰脏创伤就非常棘手,不但会导致急性胰脏炎,渗漏的胰液更会侵蚀破坏周边组织。胰脏是消化系统中举足轻重的腺体,胰液里有很多种酵素可以分解脂肪、蛋白质、糖类,能将吃进肚子的各种食物分解成小分子,好让身体吸收利用。然而,这些平时辛勤工作的酵素可没长眼睛,不会分辨哪些是食物,哪些是人体组织,只要遇上了一律分解。换句话说,当胰液渗漏时,会从体内慢慢把自己“消化”掉。对外科医师而言,胰脏实在是个颇难处理的器官。
难道他非死不可?
平心而论,指责100多年前的医疗团队实在不甚公道,在那样困难的环境下要替如此肥胖的患者动手术已经非常困难,遑论要去检视并处理位在人体最深处的胰脏。正如曼因医师描述,当时光线极差,麦金利的身躯又庞大,开刀时根本就像在一个又黑又深的洞穴里挖掘。可以想见,即使交由帕克或敏特医师主刀,也不见得有办法扭转局面。另外,替麦金利照X光片的想法其实对病情完全没有帮助,毕竟X光无法显现胰脏受损的状况。大家经常以为替枪击伤患开刀的目的是取出子弹,这是个大误会,动手术的目的是修补受损的脏器、血管以挽救性命,有没有取出弹头反倒不是最主要的考量。
为了解除外界疑虑,当年所有参与的医师们还曾经发表共同声明,说医学没有回头路,所有医师均同意当时做法是正确的。
现代医学行不行?
如果麦金利在21世纪遭到枪击,有机会存活吗?答案是肯定的,那颗子弹虽然打穿胃、肾脏、胰脏,不过都没有造成大出血,也就不会立即有生命危险,绝对可以撑到手术房,借着充足的照明、完善的器械及麻醉医师的协助,外科医师可以修补或切除这些受损的器官。术后也能靠点滴补充水分与营养,并用抗生素控制感染。
不过,像麦金利这类过度肥胖的患者在腹部手术后绝对会遭遇许多并发症,呼吸方面的肺部塌陷、肺炎皆很常见,厚厚的皮下脂肪可能出现伤口感染,卧床太久可能出现下肢深部静脉栓塞,甚至演变成肺动脉栓塞,在短时间内夺走人命。至于胰脏受创的并发症更是数不胜数,轻微的是形成腹内脓疡、瘘管,严重的可能导致大出血、败血症,经过这些折腾,患者就算没死也去了半条命。有些学者认为当时若在肚子里放置引流管,应该对病情有帮助。的确有可能,若能充分引流,便能减少脓疡发生,也能避免胰液持续消化自己的身体,可惜渗漏的胰液通常不会如我们所期待的乖乖地流进引流管,面对具备消化能力的胰液只能说是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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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麦金利没有存活,不过美国国会还是支付了总计45000美元[10]的医疗费用,其中主刀的曼因医师获得1万美元,手术助手敏特医师获得6000美元,帕克医师获得5000美元,前来访视的麦克柏尼医师也有5000美元。
枪杀麦金利的凶手里昂·乔戈什(Leon Czolgosz, 1873—1901)后来被定罪,于1901年10月29日因一级谋杀罪,坐上1800伏特的电椅处死,死后乔戈什的大脑被取出解剖。为了避免无政府主义者盗走尸体,狱方在他的棺材里倒入硫酸,希望能将尸体彻底溶解。
从林肯、贾菲德到麦金利,短短三十几年间就有三位总统遭人暗杀,终于让联邦政府决定提升总统的安全维护。虽然麦金利是第一位接受秘勤局保护的总统,但是当时的人力颇为单薄。麦金利去世后,国会要求秘勤局提供全天候护卫。即使100多年以来陆陆续续仍有暗杀行动,不过成功率已经大幅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