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约好一起下雨，让我们约好一起在心里放晴。
——《入梦来·碧云》
（一）
顾西泽再次见到国师，已是十年后。
在他十年前重病后便总觉得忘了什么，在梦中常常听到一个声音。
“少爷不要睡了，琉璃给你唱支曲儿如何？”
他问母亲，母亲要么是打掩护闭口不谈，再要么就是一句“不过就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问这么多干嘛啊？”问陈伯，他也是遮遮掩掩，最后看他总是在外奔波拿着一幅画像四处寻找，才偷偷告诉他：“十年前，有个新来的丫鬟叫琉璃，是我亲自挑来照顾少爷的，结果后来啊...国师说她是个妖怪，要害少爷，就把她带走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这便是事情的经过。曾经，顾西泽想找回丢失的记忆，但现在，他只想知道琉璃的下落。
“难道你不好奇那些所谓的真相？”
顾西泽目不转睛的看着国师，轻言细语：“其实那些真相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无论她对我做过什么，只要想到是她，好像都可以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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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界线，请注意！以下是碧云视角的记忆
烈日当空，宰相府前院，她和几个十多岁的丫头站成一排，每人手上举着两盏水。一炷香后，丫头们都陆陆续续扛不住了，只有她纹丝不动，稳稳当当。蓄着长须的中年管家给了其与孩子每人一块碎银子，让她们自行离去，然后朝她招手。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管家问。
“我叫琉璃，今年......”她想了一下，才答道：“今年十五岁。
管家上下打量着她：“长得瘦瘦小小，身体倒是不错，从前在家经常干活吗？”
她赶紧点头：“我是家里的老大，什么活都会，照顾弟弟妹妹，挑水劈材洗衣做饭都会。”
管家道：“进了相府，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小少爷，其他活不用你干。”
随后她被带下去沐浴，换上了新衣服，这才被领去见少爷。少爷倚坐在榻上，手持一本书卷，身着白纱衣，眉目如画，好似不是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在管家的指示下，恭恭敬敬地走到塌边行礼：“奴婢琉璃，见过少爷。”
仙人般的少爷抬眸看了她一眼，顺手就将手中的书朝她扔来。她大惊失色，手忙脚乱的接过书。而少爷却转了个身，躺在榻上，背对着她懒洋洋道：“看书看累了，你念给我听。”
好吧，她收回第一眼对少爷的好印象。少爷等了很久，不见动静，转过身叱道：“你磨磨蹭蹭干什么？”
她捧着书，像捧着一块热炭，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不识字。”
少爷哼了一声嘟囔道：“不识字也敢来相府，陈叔也是老了，怎么什么人都要.....”
话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少爷打了个呵欠，不一会就睡着了。琉璃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管家对她比了个手势，待她出了房才轻声道：“少爷身体不大好，有些小孩子脾气，但是很善良，你好好照顾他。”
（二）
管家陈叔很喜欢琉璃。这个孩子是他挑的，眉清目秀，乖巧懂事，力气还很大。连少爷这几天也爱找她伺候了。
小少爷据说是不足月出生，先天不足。在府中，大多时候他都是靠坐在榻上，要么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要么跟琉璃说话，说着说着又睡着了。总之，小少爷每日要睡好几次，用过早膳睡一次，用过午膳睡一次，用过晚膳，当然还是要睡了。琉璃每日的任务就是陪少爷说说话，背少爷在府里各处晃荡，给少爷捶背捏腿，为少爷端茶倒水，替少爷驱蚊打扇......听起来，她似乎要做的事很多。其实不然，少爷大多时候都在睡觉，有时候一整日下来，她也就给少爷端了两次茶水，陪他说了三五句话。少爷一睡觉琉璃就会很闲，一闲下来她就觉得心慌。所以她很不喜欢少爷睡觉。
那天少爷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眼看就要睡过去，琉璃凑近少爷耳边说：“少爷，别睡了，我被您去府外玩玩吧？”
少爷半睁着眼，懒洋洋道：“府外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可多了，东街上都是好吃的，有金乳酥、水晶龙凤糕、樱桃毕罗；细节有很多湖人吹拉弹唱，还有人耍蛇。”
少爷的眼睛睁开了一点，声音却依旧懒散：“陈叔不让我出门。”
“怕什么，奴婢背着您偷偷从后门溜出去，保管叫他们不知道。”
少爷的眼睛完全睁开了。他从小缠绵床榻，极少有机会出门。可他也才十七岁，正是最好奇最爱玩的年纪。那些外面的东西从来没人跟他讲过，如今自己也有机会亲眼一见吗？
午后，相府静悄悄的，瘦瘦小小的琉璃轻轻松松地背着少爷从后门出府，迅速融入繁华热闹的长安大街。出了门的少爷精神果然好了很多，一路上要求琉璃给他买了好多吃的，还不忘赏几个给琉璃：“琉璃，你也尝尝。”
琉璃接过少爷递来的桃花糕片，丝丝清甜馨香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她突然想到了管家的话：“少爷有些小孩子脾气，但是很善良。”
背上的少爷很有精神的问：“琉璃，你背了我一路累不累？放我下来吧，我应该能走。”
琉璃抹了一把汗，却道：“没事，奴婢不累。”
“下来下来，快放我下来。”少爷不安分的扭动，又开始耍起小孩脾气。
琉璃没办法，只好小心翼翼的将少爷放下，小心翼翼的扶着他走路。少爷倒是很高兴：“你看，我能走的。”他又捏捏琉璃的脸，笑道：“好了好了，别苦着脸了，我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这不也是怕累着你嘛。”
琉璃望着他，眼底有丝异样。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少爷，如果奴婢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您能原谅我吗？”
少爷还沉浸在自己走路的得意中，毫不建议的挥着手：“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好了，我原谅你了。”
（三）
少爷开开心心的玩了一下午，两人悄悄回到相府后，还意犹未尽的对琉璃说：“明天下午咱们再去玩玩玩。”
可是没想到，晚间，少爷却烧了起来，躺在榻上满嘴胡话。宰相夫人凑近一听，他嘴里说的竟然是：“死琉璃，坏琉璃。”
夫人急忙召来管家，严查之下才知道琉璃偷偷将少爷带出去玩了一下午。琉璃被关进了柴房。少爷房中，经验丰富的老太医却捻须不语，皱着眉直摇头。
夫人大骇，眼泪都流出来了：“太医，请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儿。”
太医摇着头：“您别慌，小公子身体无大碍，气血比从前更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醒不来，此时蹊跷得很，恐怕得找——”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夫人的脸已经完全变色。这......这是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得找国师来帮忙。
与此同时，柴房中，琉璃气得直跺脚：“无耻！卑鄙！”
只有她一个人的柴房中却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呵，这是你自己同意的，怎有输不起？”
“谁说我输不起？不对，我还没输呢。我告诉你决明，咱们有言在先，不许伤人性命，你要是敢伤害他，我跟你没完。”
“我伤害他？说不定到最后伤他最深的人还是你。”决明傫下这句话就消失了，只留下琉璃一人怔忪在当地。
当天深夜，昏睡中的少爷做了个梦，梦里小小的琉璃站在他面前，一脸坚定：“少爷别怕，琉璃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可是你自己也要坚强起来，赶快醒过来吧，你看你娘亲为了你，都累倒了。”
梦里的少爷嘟着嘴：“坏琉璃，扰人清梦。”不过，他还是努力使出最大的力气睁开了眼。房内，一灯如豆，娘亲和衣趴在榻边。他迷迷糊糊坐起身，推了推娘亲：“娘，您怎么睡在这儿？”
宰相夫人一看儿子醒了，还好端端坐着跟她说话，喜不自胜，睡意全无，一把搂过他：“你可吓死娘了。”她仔仔细细打量儿子：“怎么样？线下还不舒服吗？”
少爷摇摇头：“我很好啊，还睡了个饱觉。对了，琉璃呢？”
“琉璃......她，她做错事，我不能让她再待在你身边。”
少爷紧张起来：“你.....你们把他怎么样了？你们是不是打他了？”
夫人一看儿子着急，赶紧安抚：“没有，没有打她，只是将她关到了柴房里。”
少爷发脾气：“我要她马上来陪我，你赶紧放她出来，放她出来！”
夫人有些为难：“琉璃这个孩子不懂事，大热天偷偷带着你出府，要是出事怎么办？你别急，娘明日就叫陈管家给你找个稳重老实的丫鬟。”
“不要不要，我就要琉璃，你赶紧让她回来。”少爷一边叫嚷一边摔打杯子。
夫人奈何不了，赶紧答应：“好，好，娘这就叫人领她过来，你别急。”
少爷这才罢休，小声嘟嚷：“就算她有错也只能我骂她。”
（四）
琉璃又回到了少爷身边。不过，夫人如今对她看管很严，她没有机会再带着少爷溜出府玩耍。少爷坐在府中，百无聊赖，又开始昏昏昏欲睡。
琉璃摇着她的胳膊：“少爷别睡了，琉璃给你唱支曲儿吧？”
少爷笑他：“你还会唱曲儿呢？唱给小爷我听听。”
琉璃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从胡人那里学来的曲子。少爷果然感兴趣，一下子来了精神，可是坚持了两盏茶的时间，他又想睡了。
“算啦，琉璃，明日再唱吧。我要先睡一觉。”
“不行，少爷您不能睡。”琉璃坚定地阻止。
少爷有些疑惑的看着琉璃：“为什么呀，困了就要睡呀，我现在困死了。琉璃你快被我回房。”
琉璃前所未有的固执，晃着少爷的胳膊：“再过一个时辰就要用晚膳了，这个时候少爷您不能睡，每日睡得太多对身体不好——”
“妖孽，还不快放手！”忽然间一声怒喝打断了琉璃。
就好像是晴天霹雳，吓得琉璃魂飞魄散，而且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少爷也吓了一跳，清醒了不少，目光对上那声暴喝的主人：“国师伯伯，发生什么事了？”
国师大人四十来岁，却须发皆白，一身白衣，一道拂尘，好一副仙风道骨的做派。他走到琉璃身边，拂尘轻轻一扫。琉璃只觉得有无数钢针扎进自己体内，她惨叫一声匍匐在地。被逼出原形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完了，少爷肯定会嫌弃自己了。
而少爷果然不负众望，吓得大叫了一声，从藤椅上直接跳到了国师身后，战战兢兢地问：“这......这是什么怪东西？”
被逼出原形的琉璃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狐狸，全身上下灰扑扑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国师冷笑一声：“哼，不过是一只道行浅薄的入梦妖，也敢明目张胆来相府害人。”
少爷牙齿打颤：“害.....害人？如何害人？”
国师道：“这类精怪为提神自己修为，专门潜入凡人梦境，在梦境中偷食凡人精神气。被偷食的凡人则整日无精打采，萎靡嗜睡。”
想到自己一向嗜睡，精神不济，少爷脸色大变，尖叫道：“快将这个妖怪赶走，赶走！”
(五)
深夜，皇宫丹房地下室。决明站在铁笼子前，学着白天国师的语气：“不过是一只道行浅薄的入梦妖，也敢明目张胆来相府害人。”
笼子里化成原型的琉璃看了他一眼：“我没害人自然不怕，该小心的是你。”
决明不以为然：“我可不是你，没那么容易被抓起来。怎么样，认输了吧？你看，就算你不伤害人类，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信吗？你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我只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还敢出现在这里，小心下场比我还惨。”
决明张狂大笑：“哈哈哈哈，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话音未落却突然变了脸色，他的身后，国师大人手执拂尘，不紧不慢的走出来：“自投罗网，还敢如此张狂。”
决明一动不能动，冷汗从他额头一滴滴落下。琉璃摇摇头，露出一丝怜悯。其实她和决明本是同源，决明是入眠，她是入梦。顾名思义，入眠就是能够让凡人或者比自己道行低的东西昏昏欲睡，迅速沉入睡眠中。而入梦则是在凡人或是其他东西沉睡后潜入他们的梦境之中，为所欲为。他们这种精怪，若要修炼有两种法子。第一，找一处灵气所在，吸收日月草木精华；第二，则是走歪门邪道，窃取凡人精神气。第一种法子安全可靠，但是成效慢。相对的，第二种法子就快的多。
琉璃和决明同年出生，她老实本分，一直躲在山里修行，修了几百年才堪堪修出人形。而决明靠着入眠，偷食人类的精神气，修为大大超过她。琉璃不忍他伤天害理，就劝他少作恶。劝的多了，决明不胜其烦，便道：“你既然如此不推崇我走捷径，那咱们就来打个赌。找个凡人，我入他的眠，你却不许入他的梦，到最后看看，到底是我这个走捷径的赢还是你这个固守教条的赢。若我赢了，你再不许在我耳旁唠叨。若你赢了，我甘愿放弃捷径。怎么样？”
琉璃一咬牙；“好，赌就赌。”
宰相府的少爷便是决明选中用来打赌的那个倒霉凡人。如今，他们都成了阶下囚，说不定明日就会被拿来炼丹，这个赌约的输赢已经不中要了。只是，琉璃闭上眼，却总是浮现出少爷苍白着脸大声叫人赶她走的样子。
大概，他现在恨死我了。
（六）
相府，夫人不停地抹泪。少爷又陷入了昏迷，且高烧不退。太医说是受到了惊吓。他说这话时，神情颇为严峻。少爷一直孱弱，若是一整晚高烧不退，就算最后救了回来，脑子也是要烧坏的。夫人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少爷在昏睡中紧皱着眉头。他很生气，也很伤心。看上去那样乖巧的琉璃竟然是个大骗子，她来宰相府就是为了害我吗？要是此刻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要好好质问她。
就好像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心声。他看见迷雾中渐渐走进一个人，那个人慢慢走到他面前。他看清了，正是琉璃。那些质问的话涌到了嘴边，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有些委屈有些愤怒的瞪着琉璃。
琉璃朝他笑了笑；“少爷别怕，琉璃永远不会伤害您。琉璃来相府也从未打算要害您。少爷，您一定会好起来的。琉璃会保护您的。”她的眼神忽然间有些哀伤，声音也低沉下去：“少爷，琉璃要走了。以后再也不能陪伴您，背您了。所以少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声音渐渐变小:“我走了——”
“不，琉璃别走，我不怪你了，别走！”少爷大声喊道。
“少爷，少爷醒了，太医。”惊喜声很快传遍了整个相府。少爷退了烧，年迈的太医给他把了脉，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气血旺盛，脉搏稳健有力，根本不像是大病初愈的人。
相传，宰相府的少爷某日夜里发起高烧，而后不治而愈。不仅如此，痊愈后的少爷身强体健，府中还为他请了武师傅教导。后来，长安街上马能提枪耍招式，下马能举剑斩落叶的相府少爷成了一众贵族子弟欣羡的对象。他的这番天翻地覆的逆转，也成了长安街上茶余饭后的传奇。
十年后，当初那个孱弱不堪的少年已长成气勃发的青年。在三年一次的武举中一举夺魁，成了武状元。谁也无法想象当初他是如何孱弱，就连他自己也不曾记得当初缠绵床榻时，曾有个“不安好心”的妖怪试图谋害他。
最后一段画面是十年前那个夜晚。琉璃恳求决明助她一臂之力，自己则拼着一身修为入了少爷的梦。为了让少爷赶快好起来，她将自己辛苦修炼了七百年的修为全数给了他，并借着决明的帮助偷食了少爷这段不愉快的记忆。从梦中醒来的少爷浑身舒泰，而琉璃却奄奄一息，只余下一缕残魂。
国师一挥拂尘，画面便消失了。顾西泽惊喜的喊道：“她果然没死，我就知道她没死。”说着，他便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国师的府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