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并不意味着凡事都达到了完美，而是你已经不再只看到缺憾。
——《从军行·长宁》
（一）
寒冬尚未过去，北地又迎来了一群稚气未脱的少年。负责征兵的丁荣严把人交到夏将军手中就急匆匆走了。连年征战，不管是边疆还是朝廷，都已经被折腾的精疲力竭。皇帝焦头烂额，百姓提心吊胆，边关战士枕戈待旦，谁都不好过。
温小黎就在这群少年中。他踮着脚，昂着头，伸长脖子，似乎在找什么人。忽然，身侧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喂，将军训话呢，小心被打板子。”
他扭头，站在身旁的是个光头小子，头顶上新长出来的毛发短簇簇的，将向北地经过一冬，想要努力冒尖的青草。光头小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自己的脑袋，解释道：“征兵的时候，我才还俗。长头发可真不习惯，老感觉头皮痒。”
温小黎皱皱眉，悄悄往边上挪了挪：“大概是你甚少洗头发的缘故。”
小和尚不明所以，傻乎乎的，自报家门，说自己叫诉空。他说，寺庙里太苦，只有他和师傅两个人，一年到头也无人来上香，一件旧僧衣，穿了五年，补丁叠补丁，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那天，他下山化缘时看到了征兵的告示，得知军营每年发两季衣服，伙食也不错。他还不到十五岁，正式饭量大的时候，看到告示就觉得饿的不行，抱着两块豆腐火急火燎的跑上山，跟师傅说：“师傅，我想参军。”
师傅慢悠悠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好日子不过，你非要去找死。”
他苦着脸：“什么好日子啊，裤子破的都快遮不住屁股了。等我立了军功，把银子都给师傅，让您吃好穿好。”
师傅轻嗤一声：“出家人岂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虽是这样说，他还是同意小和尚去参军了。因为边关告急，生灵涂炭，身为方外之人，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你呢？你是不是家里兄弟多？”小和尚问温小黎。
温小黎点点头：“兄弟多，姐妹也多。”
他们二人正说着话，前面一个大个子突然扭过头，瞪了他两一眼：“别吵！”
大个子剑眉星目，不怒自威，把小和尚吓得吐了吐舌头。这就是温小黎他们三人的初次相见。大个子叫沐天，是北地土生土长的少年。他父亲当年也是在这里参军，认识了当地附近的姑娘，二人结为夫妻。
沐天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武，身手了得。只是，他父亲在年前的一场突袭中战死了。他发誓要为父亲报仇，为北地千千万万百姓报仇。
小和尚是个呆瓜，少年们坐在帐篷里挥拳掳袖，控诉匈奴的残暴，他却挤到沐天和温小黎身边，问他们要不要结拜异性兄弟。
温小黎和沐天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拉着两个人跪下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多个兄弟照应总是好事。以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二）
就这样，三个人稀里糊涂的结了拜。沐天是大哥，温小黎老二，小和尚是三弟。
三个人恰好编在一支队伍中。沐天在一众少年中很突出，早早就叫百夫长看上了，让他做了伍长。温小黎虽然身手不错，可力气小，训练中还到晕倒两次，一直为百夫长所不喜。小和尚心好，以为他是没吃饱，还偷偷给他藏了两个馒头。
一个半月后，北地冰雪消融，战争的号角也快要吹起来了。伍长沐天奉命，带着温小黎和小和尚到边境巡逻。即便已经开春，禀冽的寒风仍然有些刺骨。温小黎怕冷，不停的搓着手。小和尚打马跑过去，关切的问：“二哥，你还受得了吗？”
走在最前头的沐天回头，却皱着眉。温小黎知道沐天不太喜欢自己，甚至似乎还有些鄙视自己身子弱。当初三人虽然稀里糊涂的结了拜，但实际上只有小和尚一个人时时刻刻记着他们是结拜兄弟。
其实，温小黎也不大喜欢沐天，觉得这个人太过孤傲，刚愎自用。他瞪着那个大个子的背影，傲娇的拽起马缰，往另一侧走了。
他刚走了不到半里路，便听见不远处沐天的声音：“有埋伏！”
年前匈奴打了几次胜仗，士气大增，今年的突袭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他们刚巡逻到红水滩就遇到了一只埋伏的匈奴队伍。他们人少，又多是初出茅庐的少年，这一仗打得极为艰难。小和尚窜得快，奉命回去搬救兵了，沐天则领着剩下的人拼命硬抗。
温小黎早忘记了寒冷，他脸上溅了血，咬牙厮杀的模样跟不要命似的。这些年轻的少年第一次经历战争，靠的不是经验，而是保家卫国、守护黎民百姓的满腔热血。他们个个都不怕死。
百夫长带着人还快就赶来支援了。此时，匈奴人死伤大半，剩余的几个逃走了。温小黎提剑的手一直在发抖。沐天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怎么一直发抖？”
温小黎回答：“冷。”
沐天抓住他的手腕：“胡说，你是害怕。”
闻言，温小黎狠狠瞪了他一眼，使劲拽回自己的手，紧紧咬着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沐天竟然觉得温小黎的眼里似乎有晶莹的水光。
“第一次杀人？”回去的路上，沐天打马紧挨着温小黎。
温小黎仍生着气，没理他，不料，沐天这个素来刚愎自用、目中无人的家伙经一直厚着脸皮跟在他旁边唠叨个没完。他说自己三年前就杀过人了，杀的就是匈奴人。那时候城里有匈奴奸细，偷了城防图，叫他发现了。他使了个计策，将奸细骗到一间破屋，然后锁上门，将他烧死了。
他说那个时候他虽然有点儿害怕，但一点儿都不后悔。要是不杀他，或许这一城的百姓就要成为匈奴铁骑下的亡魂。
“杀他们，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你做的很好！”他看着温小黎，目光真诚。
温小黎愣了愣，这个一惯板脸的大个子，竟然也学会安慰人了？
（三）
这一仗，匈奴人落败，几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立了功。这之后，温小黎和沐天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或许是这一批进来的少年个个悍勇，身为统帅的夏将军很满意，决定通过比武，在少年们当中选中一个来执行刺杀任务。
刺杀谁？回到营地的一种少年围在一起讨论。他们只知道夏将军给匈奴首领去了一封信，邀他来北地面谈。据说匈奴首领并未拒绝，大约会派自己的三儿子来。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两方明明还热战正酣。
“匈奴首领不会是个傻子吧？他难道不知道我们恨他恨的牙痒痒，竟然还敢派儿子来？”
“所以，这当中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大秘密。”
到底有什么秘密呢？少年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无暇去探究。虽然不知道刺杀对象是谁，但这个任务既艰巨有无上荣光，很多人都摩拳擦掌。小和尚此刻又当起了算命先生，坐在温小黎和沐天中间，掐着手指，神神叨叨说：“这个任务最终肯定是大哥的。
沐天这几天的表现一直都很突出，军中进来的少年还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而且，他从小就在北地，亲眼目睹过匈奴人的无耻残暴，由他来刺杀，再好不过了。对此，他自己奕是胸有成竹。
“二哥，你说是不是?“小和尚凑近温小黎。
温小黎看了一眼沐天，没有说话。
“喂，你不会也想竞争吧?“小和尚傻傻地问。
温小黎白了他一眼：“比武都还未开始，谁去还不一定呢！“
他站起来，似乎是生气了，一个人往外走。小和尚摸摸脑袋，问沐天：“我怎么瞧着二哥似乎是生气了?嘿嘿，二哥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
温小黎一个人出了营房，悄悄去了夏将军的帐房。
夏将军正在看行军图，见是他，眼皮抬了一下又继续看图了。温小黎鼓着嘴走过去：“舅舅，明明说好这次刺杀任务让我来，你干嘛还弄这么一出比武?“
夏将军终于抬起了头：“不比武如何服众?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自己伸手了得，自信不会输吗?“
温小黎立刻哭丧着脸，抱怨道：“还不是那个沐天，我原以为他是我结拜大哥，我跟他好好说说，说不定他会让给我。可今日一看，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肯定是不会让给我的，我又打不过他，唉！“
他在夏将军的帐房里来来回回的走着，一边走一边数落沐天，央求夏将军一定要帮他拿到这个任务。他不知道，帐房外，偷听的沐天已经面色铁青。
原来，他是夏将军的侄子，还想徇私舞弊……沐天出生贫寒，素来看不惯富家子弟的做派，此时简直怒火中烧。
温小黎刚走出帐房，就被沐天一把拽住扯走了。
“沐天，你发什么疯啊?快放开我！“
沐天置若罔闻，一直将他拉到营房外才停下来。
“你舅舅是夏将军，所以你明明武艺不精，却从不担心。可我要告诉你，这里是边关，是我大魏将士用生命守护的边关，不是你作威作福的京城，更不是你能儿戏的地方。你根本就不配待在这里。“他指着温小黎，义愤填膺。
温小黎被他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你怎么这么自大，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至少能撸倒你！“
温小黎终于被激怒了，冲上去跟沐天扭打。
他是拼了命的，拳打脚踢，牙咬手掐，能用的招数全都用上了。沐天比他力气大很多，他几次要被沐天摔倒，都死死抱住对方的腰不松手。两个人正打的难分难解，小和尚风风火火地往这边跑，一边跑一边道：“你两别打了，出大事了，公主要和亲了！“
(四)
大家终于知道匈奴三皇子胆敢深入敌营是为什么了。朝廷传来消息，皇帝准备将长宁公主送去匈奴和亲，以修复两国关系，缓解边关战事。相信匈奴也得到了消息，所以三皇子才敢来。
小和尚瞅瞅那两个满面挂彩的哥哥，说道：“既然要和亲，肯定是要讲和的，战事暂时可以平息，刺杀的任务也不了了之。你们两在这里争个你死我活，都是白费。“
温小黎嗤笑一声：“两国之争，要靠一个弱女子来平息，真是笑话！“
小和尚瞪圆了眼睛，吓得赶紧要去捂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要被砍头的。“
温小黎抹了把嘴角的血，转身去找夏将军了。
小和尚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和亲的好处，至少边关的战事可以不用那么紧张了，边关的百姓也敢出城走走了。
沐天轻轻道：“自古和亲的公主，能得善终的极少。三弟，和亲，于公主而言，并不是好事。“
另一边，温小黎坐在大帐里，一脸不甘心：“父皇还是不肯放过我，他是故意的。“
皇上故意将和亲的消息放出，让天下人人尽皆知。这样，若夏将军真杀了三皇子，等于亲手毁了和平协议，是天下的罪人。
是的，温小黎就是长宁公主。当初，朝中大臣向皇上进言，提议和亲。她原以为父皇是不会同意的，可在前殿伺候的老内侍悄悄告诉她，皇上同意了，准备选她为和亲公主。温小黎偷听了皇帝和丞相的谈话，知道老内侍没骗自己，当夜就偷偷收拾了包袱往边关跑。
她一直催马前行，一边在马上掉眼泪。父皇和丞相说的话，一遍一遍在她脑子里浮现，挥之不去。
父皇说她从小就像个男孩子，有学过武，比其他姐妹强悍，若要选和亲公主，她是最适合不过的。
可是，她不想和亲！要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自小学武，坚信所有事情都应该在战场解决，她痛恨那些懦弱无能，只想着求和的朝臣。
因此，她男扮女装混进了征兵的队伍里，顶替了一个不想参军的小孩。到达边关后，她找了个机会去见夏将军，跟他详细说了经过。夏将军心疼外甥女，也不忍见她去和亲，便默许了她留在军营。
和亲的文书其实早就传到夏将军手中了，他秘而不发，故意用和亲文书引诱三皇子前来。妙的是，三皇子虽从未见过长宁，却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承诺亲自前来迎娶。
长宁当然见都不想见，她知道舅舅是为自己，可是杀了三皇子，惘顾皇帝旨意，夏将军必死。所以，她才强烈要求自己亲自刺杀。到时候就对外宣称是她不顾将军指令，私自行动，皇帝在生气也不会杀了自己的女儿。而且，杀了三皇子，匈奴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即使和亲也平息不了战火。
只是，谁也没想到，皇帝会派内侍亲自前来宣旨。长宁公主和亲一事，如今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回到营房，大家都在，男孩子聊起宫廷之事显的很兴奋。看得出来，战事能够平息，他们很开心。长宁心情沉重，愁眉苦脸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小和尚突然慌慌张张地来找她：“二哥，大哥不见了！“
(五)
沐天是在半个时辰之前离去的，他独自一人往红水滩以北去了。
像上次一样，他偷听到了长宁和夏将军的谈话，知道她就是和亲公主，也知道她为何拼死拼活要抢下刺杀的任务。
沐天很震惊，此前，自己还嫌她身子弱，还以为她是来边疆抢战功的富家子弟。原来，她是怕连累了他人，所以要一人独自揽下。
他想到自己对她的指责，下手不知轻重，打了她好几拳，心下愧疚。她是个女孩子，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不畏艰辛，在这北地的满天黄沙中同他们并肩作战，亏自己还同她结了拜……
他知道她不想和亲，见过她眼里的水光和脸上的落寞，只有那个时候，她才会露出女孩子的情态。罢了，这个大哥可不能白当！于是，他决定独自潜入匈奴境内刺杀三皇子。这样，三皇子之死怪罪不到大魏头上，长宁也可以免去和亲了。
这个任务自然比之前的刺杀任务还要艰难百倍，长宁和小和尚找到沐天时，他受了重伤，浑身发烫，脸色发白。他没能杀死三皇子，只杀了几个匈奴兵。
长宁说的对，他就是自大，昏昏沉沉中他还在自责，忽然感觉到一股甘甜顺着干裂的嘴唇缓缓流过心房。
为了躲避匈奴的追杀，他们绕道回去，却又在沙暴中遭到黄沙掩埋，迷了路。
醒过来的时候，长宁疯了一般到处找小和尚和沐天。她两手挖出了血，在满地黄沙中挖出了数不尽的断骨。那就是为了守护异乡和平，客死他乡的将士们。他们的尸骨埋葬在茫茫沙漠中，与亲人永远无法相见。
长宁愣住了。她一直认为自己跟男兵没什么两样，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此刻她才切真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她是公主，人人都捧着她，她从不知道什么叫示弱，仗着学过一点儿功夫，以为不就是打仗吗？我不怕苦，又不怕死，你来犯我就敢打。她瞧不起那些主和的朝臣，甚至觉得父皇软弱无能。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愚蠢狭隘的人。打仗，说起来容易。可一次战背后，有多少人从此再也回不去故土了，有多少人失去了父亲和儿子……
沐天和小和尚从沙堆里爬出来找到长宁时，看到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断骨用衣服包起来，一边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你怎么了，二哥?“不知内情的小和尚依旧傻乎乎地问道。
“没事，回去吧。“长宁摇摇头，叹了口气。
七天后，长宁公主答应和亲的消息从军营传遍四境。又七日，匈奴派来了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
沐天和小和尚是迎亲使，要护送公主。长宁穿上了女装。她穿着公主的吉服，头戴五色彩冠，胭脂轻匀，朱红点唇。虽然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小和尚还未从二哥变二姐的变故中回过神，今日，又叫公主的盛装闪花了眼。
“二哥……不对，公主殿下，你真的想好了?“小和尚怯生生地问道。
长宁站在马车上，看着远方的和亲队伍，队伍最前方的骏马上坐着的正是匈奴三皇子。
约十日前，长宁第一次见到了三皇子。出乎她的意料，这个少年看起来并不像其他匈奴人那样鲁莽、残暴，他爱慕中原文化，彬彬有礼，甚至主动提出，如果长宁不愿和亲，他决不强求。他还说，他很讨厌战争，如果将来能争得皇位，一定和中原和平共处，用不动武。
“你……真的相信他的话?“沐天打马走在车驾旁，沉声问道。
“至少，值得试一试，不是吗？“长宁最后看了一眼故土，随即掩上车帘。
故土渐渐远离，从此她就再也不是大魏皇朝任性的小公主了。车驾慢悠悠地走着，匈奴接亲使团接过她的车驾后，沐天和小和尚就不得不止步了。马车继续往前走，小和尚一脸快哭的表情。沐天忽然打马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喊：“长宁，等两地战事平息了，我就去做个皮毛贩子，去匈奴看你。“
车窗帘被掀开，那个姑娘侧头看向他，唇角弯弯，眼中水光隐隐的同时，也升起一抹未来的希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