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车离开台州城,一路向北行,虽说这两年浙江地界上一直有倭寇出没,可是长风镖局走的道上倒是太太平平。路上也遇到过一小股劫匪,陶思年派曲师傅向对方展示一下镖单,路引,还有台州府出局的帖子,对方见有官府的背景,根本就没有交手便放行了。
也遇到过一个扛大刀的落魄武夫躺在道路中央挡着镖车的去路,那陶思年上前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比亲哥还亲,他亲自扶着“大哥”起来,还掸了掸“大哥”身上的泥土,让伙计们给大哥寻了一身好衣裳,一双好鞋袜,中午请这大哥吃了一顿饭,言语间打听出这位大哥是因为犯了军规被驱逐出军队的落魄军官,此番是要返回福建家中奉养父母双亲的,陶思年与他互留了双方姓名,约定这位大哥如愿意加入长风镖局,可以随时来京城寻找他。
万客舟也发现了镖局的人住店也十分讲究,新开张的客栈不住,门前有打扮妖艳的女人招揽生意的客栈不住,万客舟看那些女人脸上抹得跟猴子屁股一般鲜红,十分夸张,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陶思年在一旁骑着马,直视前方,悄悄告诉万客舟:万叔叔,赶紧把脸转过来,那些女人看不得,你看她一眼,她能追你到车上来,你对她笑一笑,她能追你一里地,特别能纠缠男人,趁着她们还没发现你看她们,快把脸转回来。
万客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赶紧把脸转回来,然而为时已晚,已经有一个女人发现镖车队伍里有中年男子在偷窥她们,赶紧挥舞着手绢口里直喊“客官,住不住店?”,脚底下跟飞一样冲镖车队伍赶将来,陶思年低吼一声“赶紧走”,整个镖队无论是车还是马,全都加快了脚步,灰溜溜儿、麻利利儿地甩掉了年画儿一般大红大绿的女人。万客舟想着这么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反倒被一个矮冬瓜一样的小胖娘们儿在后边撵得灰溜溜跑,想想都非常可笑。
他如果知道曾经有镖师被事先安排好的娼妇纠缠,因此丢了镖车的事情就不会笑话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了。
傍晚来到一家多年老店打尖住宿,天尚未全黑,镖局的伙计和杂役们就在镖车上和旅店的内内外外都挂上了灯笼,人员轮流吃饭、看守镖车、按照提前排好的顺序值更。
等待店家上饭上菜的时间里,陶思年拎出来一布兜炒瓜子,一把一把掏出来放在饭桌中央的空盘子里,让着大家吃,曲师傅和另外几个镖师也不客气,抓起来就嗑,万客舟向来不喜欢嗑瓜子,于是就自己给自己倒茶喝。陶思年以为这个人身镖不好意思自己抓瓜子呢,赶忙将瓜子盘子推到万客舟眼皮子底下,殷勤劝让:万叔叔抓一把吧,跟着我们镖队这一路上也没有酒喝,再不磕一把瓜子这嘴里就太没味儿了,来来来,抓一把。
万客舟推谢道:不了不了,我吃这个东西上火。
陶思年继续劝让:没关系的,万叔叔,你尝尝,我这是可是煮过的瓜子,还是加甘草煮的,专治爱吃瓜子又好上火的毛病,试一试嘛。
万客舟只好抓了一小撮,放在自己眼皮子下边的桌沿上,他却是用手指头扒瓜子,扒出瓜子仁来再放进嘴里,这一桌子人看得目瞪口呆,还是曲师傅说道:小陶,你就别辱没斯文了,人家万先生是个高雅之士,怎么可能跟咱们这些粗陋武夫一样放进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
一脸疙瘩肉的红黑肤色的镖师叫马昆的也笑话陶思年:小陶老板,今晚的月亮又圆了,一会儿你还得爬屋顶上去吹箫呢,这瓜子你还是少嗑点儿吧,省得一会儿齁了嗓子,箫就吹跑味儿了。
除了陶思年和万客舟两个人,这桌子上的其他人都哄堂大笑,陶思年看着唯一不笑话自己的万客舟,举起茶水杯对着茫然不明就里的万客舟微笑着敬了一杯。
晚上进了被窝,万客舟和曲师傅都还没有睡着,只听得自夜空中传来婉转悠扬的箫声,声音并不大,却十分清晰悠远,细细地听下去,箫声里又带了淡淡的哀怨和忧伤,好似在一个空旷的原野里,一个孤零零的少女在月光下犹豫徘徊,想要离去却又舍不得离去,可是又不得不离去,万般的愁肠百结、恋恋不舍。
万客舟问曲师傅:陶镖头总是在月圆之夜上屋顶吹箫吗?
曲师傅的声音好像也被箫声感染了一样,镀上一层浓浓的伤感,唏嘘道:以前只是在月圆之夜爬屋顶望月,思念远在家乡的妹妹,自他妹妹死后便吹箫给她妹妹听。他说他找个高点的地方,妹妹就能在阴间的望乡台看见他,听到他的箫声。
如此深情,看来这个妹妹是他曾经的恋人了?
非也非也,是亲生的妹妹,一个爹一个妈,只不是是我们难以理解的兄妹情深罢了。
陶镖头的妹妹因何而死?是生病了吗?万客舟很好奇陶思年身上发生的故事。
唉,万先生,我们家陶镖头说起来也是一个苦孩子,小小年纪上亲生母亲死于难产,他父亲又续娶了一个十分歹毒的后母,这个后母对陶镖头和他的妹妹十分苛刻,陶镖头小的时候就和他的亲生妹妹一起相互扶携着长大,后来他的后母诬告他为了霸占家产,意欲溺死后母所生的弟弟,陶镖头的父亲也不帮着原配所生的孩子说话,陶镖头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那一年他才十五岁,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背着一个包裹,一路上风餐露宿去寻找抗倭寇的军队,却被劫道的匪徒背后袭击,不但丢了包裹盘缠,还被匪徒扒去了身上的衣服鞋子,饿昏在路上,幸亏我们关总镖头在路上捡到了他,发现他体格不错,可以培养培养将来做我们镖局的镖师,即便是做不成镖师也可以在我们镖局里做个伙计、杂役,总之能混口饭吃,就这样他就在我们长风镖局扎下了根,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不但成了一个优秀的镖师,还成了功夫仅次于关总镖头的高手,若是只做高手也倒罢了,他还跟宋老板学了一套生意经,宋老板不在家的时候,生意上的事情他也能独挡一面,因为秋荻的事情,宋老板和关总镖头一致同意他离开台州,去京城发展,省得留在台州总是被这些儿女情长所累。
万客舟对陶思年的成长历程万分感慨,不过他刚才问的可是陶思年妹妹的事情,于是又提醒曲师傅:为什么我觉得陶镖头对关姑娘不怎么上心,对自己的妹妹反而是如此念念不忘呢?
曲师傅又叹一口气说道:陶镖头这个妹妹呀,生头一胎的时候他紧张得不得了,在妹妹生产前四五天就跟镖局告了假回宁海老家陪伴妹妹生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陶镖头这种吉祥物命格的人在旁边镇着的原因,他妹妹头一胎生得相当顺利,后来他妹妹生第二胎,我们镖局里有一些事情由陶镖头负责,他离不开身来,况且周围的人都说女人生孩子,只能是越生越顺溜,不会越生越艰难,他便放下了心,打算等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再回宁海老家,没想到还没有动身,他妹妹难产而亡的死讯便被人捎来了。我陪他回家奔丧,回到家里他妹妹已经下葬完了,我还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天快要黑了,他抱着咿呀学语的大外甥,跪在妹妹的坟头大哭不止,哭声之悲戚,让人肝肠寸断,就连旁边走路经过的人都停在路边看着他哭,自己也拿袖子擦眼泪。回台州的路上,他一直自怨自责,说如果他回家陪伴着,他妹妹必然不会死,我劝慰他说,人的寿数自有天命注定,谁也不能怨,他却非说事在人为,妹妹之死,皆因为他这个哥哥没有陪伴在身边,只要他在妹妹身边,黑白无常断然不敢带走他妹妹,我这嘴也不好用,劝慰不了他,万先生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开导开导他,免得他一辈子带着这么一个心结。
好的好的。出于礼貌,万客舟答应下来,但是能不能解开陶思年的心结,他还真是没有把握。
两个中年男子不再说话,不一会儿,曲师傅打雷一般的鼾声响起来,万客舟就在如雷的鼾声和柔美悠远的箫声中渐渐意识模糊,慢慢坠入了浓黑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