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两个季节——炽热的夏与寒冷的冬。
严寒刚过去不久,酷热的天气便接踵而至。此时的太阳好比一个开关被拧到顶档的烤炉,释放出高能的热量炙烤着苍茫大地。
一行身着素白纱丽的女子正赤脚走在一条被晒得滚烫的石子路上。
每走三步,跪地一拜,额头触地。
在她们每个的人的额上都可以看见一个铜币大小的茧。这是因常年苦修留下的印记。神圣而庄重,仿佛上天赐予的图腾般,极为珍视。
走过那条蜿蜒的石子路,她们开始踏上崎岖的山径。
山路上虽然没有大块的鹅卵石,但碎石却异常多。地还是一样滚烫,细碎尖锐的小沙石磨着每个人的脚、手以及额头。她们虔诚规矩地做好每一个伏地磕拜的动作,没有任何人偷懒。
一直要这么走下去。翻过陡峭的山峦,穿过杂草丛生的森林,到达对面那片如幻境般的湖泊为止。然后光着躯体在冰冷的湖中呆上三天三夜整,上岸返行。各自归家。一来一去总共需要七天的时间。
当人类处于无助不安的境地时,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心灵意志上的磨练转化为承载祷告的无形力量,得以祈求神明与上天庇佑苍生。
这就是苦修。为了心中最纯净的信仰而坚毅不拔地修行。
每个月都有一次这样的苦修集会,但参与的人却越来越少。在途中因为受不了艰苦与磨难而选择放弃的人太多。也不乏有因为体质弱不堪折磨直接死在途中的修行者。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坚持。
在这行女子中,苦修时间长达十年以上的并不多。为首的那名褐发中年女子是她们中间最年长的,亦是苦修时间最长的。她叫克尔狄·海勒·切特曼。年纪三十二岁,丈夫死于五年前的一场鼠疫,女儿死在去年跟随她苦修的途中。很多人以为切特曼会因为女儿的死亡放弃继续修行。但她没有。
当年仅十三岁的蒂娜因为受不住严寒冻死在苦修路途中时,切特曼只是把那具快要冻僵的瘦弱遗体摆放在靠边的角落,避免被来往行人踩踏。没有安葬,没有掩埋,更没有依依不舍的痛哭流涕。在苦修之人的心目中,即便生离死别也不过是修行的另一种方式。
作为母亲的她在朝蒂娜行完最后一个告别式后,又踏上了苦修的路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三步一拜。
就如今日一般,一直往前。
烈日肆无忌惮地释放着它体内所储藏的巨大热量,丝毫不顾及这颗星球上的生命是否能够承受。雄厚的大地已被它炙烤得快要冒烟来。一些坐落于偏远山脉中的疆镇此时说不定还在观赏着四周的终年积雪。驻居在废墟边沿的部落族民这会儿或许正为衣食住行愁眉不展。安顿于大漠之中的百姓早已经习惯了白日的酷热与夜里的阴寒交替。栖身在茫茫雨林里的人们几乎常年在为如何对付各类突袭的野兽而焦虑烦忧。
生存于各种各样的恶劣环境里,没有谁会比谁活得轻松。
想要在眼下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中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艰苦的磨难。
站上高处,举目望去,能看到的是躺在不同地方、身着各式服装、姿态各不相同的尸体。饿死、病死已算是安详的死因。时不时会瞧见被野兽啃噬到残缺不全的骨骸被零散地抛在草丛边。要不就是因为金钱、食物或其他缘故导致双方斗殴而亡。甚是还有不少人至今死因不明。总之,死亡对于现在还存活于这个星球上的人类而言,是随时随地都应该做好准备迎接的事情。
苦修很艰难。但比起残酷的生存斗争来,这种磨练意志的修行反倒像是对心灵的一种抚慰。
想要得到这种由上天赐予的抚慰,代价绝不会小。
当这一行女子缓缓走到山顶准备朝着森林方向开始下山的时候,一直处在末尾的那个姑娘突然瘫倒在地。所有人暂且停了下来。
海勒·切特曼站在原地,回过头来看向倒地的女子,“莫朵丽?”
没有回应。
“莫朵丽!”所有人一起唤道。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离这名倒地女子最近的两个姑娘赶紧走了过去,蹲下身查看对方的状况。
呼吸逐渐停止。连最后想要说的话也没来得及出口。
双眼半阖着。脸颊已经严重脱皮。嘴唇皲裂成乌紫色。额正中的那块暗红的茧像一块带着血色的伤疤。掀起纱丽,发现溃烂的风疹已经从她脖子以下的位置开始往全身蔓延。四肢、胸膛、腰部,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肌肤。许多地方残留着因为抓挠而留下的血印。流出的脓血几乎侵透白色的纱丽。
二十五岁的莫朵丽死了。她死于病痛的折磨。
或许她以为自己只要将苦修一直坚持下去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但如今的她却再没有机会看到明日的太阳。不是因为她不够顽强,而是因为当下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已经远远超越人类所能承担的负荷。
蹲下身的黑发姑娘用手背擦拭着眼角沁出的泪,看向切特曼,然后摇了摇头。
众人不禁叹气,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超度灵魂的繁复经文。
一会儿后,切特曼朝大家做了一个向前的手势。所有人又排回之前的队列,准备继续前行。
“海勒,我想葬了她,”忖度片刻,黑发姑娘鼓起勇气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莫朵丽是我哥哥生前的朋友。”
面目和善的褐发中年女子突然脸色一变,沉默良久,徐徐道:“肉身之躯,终为尘土。是否安葬,有何分别?霍茨特·苏烟,你不该执着于此。”
“可是……”
“好了。别再为终将化作尘埃的躯壳而争论不休,这是对神明的不敬。”
对方没再说话,而是默默地低下头。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水从她脸颊滑下。落地无声。
“她只想求一个心安。”蹲在一旁的棕发女生缓缓站起身来,从容解释道。
海勒·切特曼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便你们吧。”
说完,她则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行去。除去还蹲在地上的黑发姑娘和站在一旁的棕发女生外,所有女子又继续苦修的行程。
在众人走远后,苏烟准备去动莫朵丽的遗体时突然被拦住。
“你最好别再去碰她,”女生棕色的长发在热浪般的风中翻动,深褐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种见惯悲戚的淡然,“风疹会传染。”
“但……”
“这里由我来吧,你先跟上去。我可不希望下次去买咖喱的时候又听到伯父对别人唠叨你苦修偷懒。”她说着一把拉起还蹲在地上的黑发姑娘。
对方咬着下嘴唇,发出闷闷的声音,“切特曼的嘴真大。在我爸面前说我是非似乎成了她丧女之后的唯一乐趣。”
“她也是为你好。苦修是门锻炼心智与磨砺意志的艰苦功课,她希望你能坚持。”
“我觉得她不过是想看我笑话。”
“切特曼与你同族,算是你长辈,你应当尽可能地选择尊重她。”女生随手折了一根木枝把自己的棕色长发挽起来,然后轻拍了下对方的肩膀,“快跟上去吧,我处理好之后会尽快赶上。”
苏烟叹了口气,眨了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一摊手道:“看来精懂医术的人的确不一样,就连处理带有传染疾病的亡者遗体都有法子。不过你一个人掘土刨坑是不是太……”
“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那穆裟,你一个人路上小心。”
“我知道。”
看着黑发姑娘三步一叩首的背影逐渐行远后,那个叫做“穆裟”的棕发女生从自己臂腕上取下一串深黑色的珠子。解开环扣,滑出一颗放到亡者胸前。
双眼紧闭,两手交握抵在额前。一连串无法听懂的咒文从她口中连绵不绝地流窜而出。
霎那间,莫朵丽的尸身开始被莫名而起的碧绿色火光所包裹。片刻后,整个遗体化作一团幽蓝色的火焰悬浮于半空中。大概好几分钟过去,那诡谲的火苗燃尽,一颗珠子荡在穆裟面前。她摊开手掌,珠子则乖巧地落在了掌心里。
珠子由一开始的深黑色变成了湖蓝色。从脖子上摘下那串穿着各色彩珠的项链,将手心那颗湖蓝色珠子穿入。然后再把项链挂回到脖子上。
“莫朵丽,安息吧。”
最后,朝着天地间做完一个告别式的伏地磕拜。是以最虔诚的姿态。
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人知道,其实她对医术根本一窍不通。
注解:文中人物名字几乎由三部分构成:族氏、姓氏以及名。例如:克尔狄·海勒·切特曼。“克尔狄”即族氏,“海勒”为姓氏,“切特曼”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