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宋军一家三口在北川的日子温温暖暖地燃烧起来了。
虽然生活还很简陋,却有许多的希望已经呈现在眼前:宋军现在是冠氏餐厅的二厨,月收入是1200元。但宋军的厨艺在不断长进,顾客和老板也都夸好,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当上大厨,工资也还会上涨。等幺幺对幼儿园的生活再习惯些,身体再强壮些,就能半托,就不用再接她回家吃饭,陈英也还能再打一份工,家里又能增加一笔收入。最主要的,幺幺上的是北川县城里的幼儿园,从小接受的是不同于大山里的现代化教育,将来幺幺还要上北川县城里最好的小学和中学,还要上大学。而且,幺幺是多么聪明、漂亮又乖巧啊,上幼儿园才两个多月,已经能认到十个数了,还知道了1+2=3,还会用英语叫家里的每一个人,还学会了好几首儿歌,一听到音乐就能按着节奏跳舞,还会画小鸭子。
虽然在北川县城里的日子才刚刚三个多月,但这一家三口都喜欢上了北川,而且宋军的弟弟宋岗也到北川来了,在一个驾校里学开车,他也喜欢上了北川,也寻思着要在这里找个对象,安个家。
北川能有多好?
“5.12”后,在江苏省人民医院养伤的一位女伤员,提起家乡北川来,津津乐道,像是忘了伤痛换了一个人:“我们北川太好了,真的,哪儿都好,空气好,气候好,风景好,那真是四季有彩,常年有绿。那天上的白云,就像是挂在山尖上一样,可真是好瞧。我们吃的粮食和蔬菜都不打农药,我们吃的鸡呀鸭呀那些肉类,也都不是饲料养大的,真的,成都、绵阳,好多外地人都到我们北川去买肉买菜。我们那里隔一天一个集,农民从山上背下来土豆、黄瓜、菜荚、桃呀梨呀卖给我们。我们的菜市场是白色的大塑料棚,一个棚就有一千多平米。我们的山上果树多,我们的北川还特产多——”因为说得兴奋,她不小心挥动了一下缠着绷带的右臂,左手连忙捂住了右臂。她的左腿也缠着厚厚的绷带直在床上,她的右臂和左小腿都是在地震中被砸骨折的。在那个六人病房里,她的伤势是最轻的,有四个人被截了上肢或下肢,还有一位脊椎被砸伤,瘫在床上。这些人,还都是幸存下来的。
我们实在是不忍再回忆那一幕,但那一幕又实在是跳不过去。虽然我们用这种笔法试图延长那一刻的到来,但是那一刻还是不得不到来……
2008年5月12日上午,陈英带着幺幺从老家平武回到了北川。
吃过午饭,陈英要送幺幺去幼儿园,幺幺噘起了嘴不想去,想跟妈妈在家玩。
陈英沉了脸:“不去幼儿园可不行!”
刚刚下班回到家的宋军看到幺幺不高兴,说陈英:“你不会好好哄她?我还有两个小时才上班,我去租辆三轮车送你们。”又对幺幺:“幺幺,爸爸租三轮车送你去幼儿园好不好?”
“坐三轮车?太好了!”立刻,幺幺的小脸绽放成了一朵花。
要知道,妈妈陈英可是一个极会过日子的人,从来也没有打过出租车。北川县城出租车的起步价才3元钱,可她总是嫌贵。有一次,她们一家在外面玩,遇上了雨又没带伞,爸爸要叫出租,可陈英不让,宁肯在别人的屋檐下等了半天,直到雨停了才回家。北川县城里还有一种三轮出租,起步价是2元,距离长些也不加价,这对陈英有些吸引力,所以,她会偶尔地大手一次,奢侈一回,带着幺幺风光一把。每逢这时,也是幺幺最高兴的时候。
于是,也就有了我们开头描写的那个美好的午后。不是爸爸一个人,也不是妈妈一个人,而是爸爸和妈妈两个人一起送幺幺去幼儿园。
那原本是一个多么甜美、平静、温馨的午后啊!
他们一家三口人在北川那风景如画的街道上欢欢喜喜地飞翔。一棵棵摇着绿色小巴掌的女桢树、柏树、柳树从他们的眼前闪过;一排排涂着红色、白色、黄色的方型或圆型的楼房从他们的身旁闪过。三轮车好快啊,他们一家三口很快就飞出了新城区,飞到了老城区文武街的上十字路口。他们还在往前飞,快快地往前飞,只要再飞过文武街的下十字路口,穿过那条几十米长的窄窄的小巷子,就到了幺幺的曲山幼儿园——如果时间能够停止在他们飞到文武街下十字路口的以前,如果时间能够停止在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的以前,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但是,时间不能停止,时间也不能倒流。
北京时间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宋军一家人坐着三轮车,刚刚飞过文武街的下十字路口,刚刚进入那条窄窄的小巷子口——就在那一刻,中国四川省汶川地区发生了里氏8.0级的强烈地震!那一刻,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互冲撞,正好处于地震断裂带中心的北川县城——天摇!地动!山崩!楼塌!桥断!短短几十秒,北川县城内的邮政宾馆、文化馆、民政局、司法局、派出所、北川医院、北川中学分校、曲山小学等等的单位竟然不见了,被怒号的山体滑坡覆盖了。那一刻,北川的老城区80%以上的建筑物垮塌,新城区60%以上的建筑物垮塌,没有垮塌的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无一楼体可以继续居用。美丽的北川变成了一片废墟!数以万计的生灵瞬间消逝!
一场历史上罕见的自然灾害降临了!降临到了中国四川的汶川、北川、青川、都江堰……
震中在汶川!重创在北川!
那一刻,宋军一家三口刚刚飞过的文武街下十字路口及他们刚刚飞进的那条窄窄的小巷子口,一下子堆起了七层楼高的建筑垃圾。
那一刻,世界仿佛又回到了浑沌状态,天地之间伸手不见五指,似乎大地上所有的黄土都受到了惊吓,所有的黄土都腾腾地飞扬了起来,飞扬得浑浑厚厚漫天漫地。
那一刻,一股人类无法制止的魔力不仅摧毁了房屋、庭院、街道和桥梁,也覆盖了政治、经济、文化和爱情。
怎么了?那一刻怎么了?这个世界怎么了?
幺幺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
是什么声音啊?怎么那么响?天怎么一下子就黑了?太阳怎么没有了?白天怎么一下子就没有了?
从一阵昏迷中醒来的幺幺奇怪地打量着眼前,但是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哪儿?我怎么会睡在这儿?这儿不是爷爷婆婆家,也不是城里的那个新家,这是哪儿啊?她刚要起身,“疼,我的腿腿——”幺幺刚哭叫了两声,又不停地大咳起来,我的嘴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土啊?幺幺使劲地吐着嘴里的土,还没有吐干净,腿腿疼得幺幺又哭叫起来。但是,没有人理幺幺,爸爸不理幺幺,妈妈也不理幺幺。爸爸妈妈去哪儿了?怎么没人来哄我?怎么没人来理我呢?爸爸呢?妈妈呢?还有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呢?马老师呢?好黑啊。馨懿害怕地停止了哭叫,害怕地再次打量着黑黑的四周,又害怕地哭叫起来。但是,哭叫了好半天还是幺幺一个人,没人来管幺幺,幺幺只好不哭不叫了。幺幺想自己起来,赶快逃离这个黑黑的地方,但她不能动,一动腿腿就疼,特别疼,幺幺忍不住又哭叫起来。
这时,幺幺好像听到有叔叔阿姨的哭喊声:“救命,救命。”幺幺也学着喊:“救命,救命。”但是,喊了好半天也没有人来,后来,幺幺喊累了,也哭累了,就不喊也不哭了,周围也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只剩下了黑。幺幺想,天黑了,叔叔阿姨都睡觉了,我也该睡觉了。妈妈说的:“好孩子要自己好好睡觉,幺幺不听话妈妈会生气。”幺幺又想,等睡过觉,天就亮了,妈妈就不会生气了,就会来了。
于是,幺幺听话地睡起来,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幺幺醒来了。
可是,天还是没有亮,还是黑夜,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妈妈也还是没有来。
“妈妈,我饿了,爸爸,我渴了。我的腿腿好疼。我害怕。爸爸,妈妈……”
还是没有人理幺幺。妈妈怎么会不理幺幺呢?爸爸怎么会不理幺幺呢?爷爷和婆婆也不来管幺幺,幺爸也不来看幺幺,哭也没人理没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这里到底是哪儿啊?幺幺用手摸索着四周:“爸爸,妈妈,”幺幺摸到了许多的碎砖块,摸到了像铁一样的东西,还摸到了三轮车的轱辘——幺幺想起来了:是三轮车带着爸爸、妈妈和幺幺一起去幼儿园,快到幼儿园的时候,天一下子变了,黑了。
幺幺想起来了,爸爸妈妈是和幺幺在一起的!
幺幺继续用手摸着,摸得手好疼,还是继续摸着——摸到了!幺幺摸到了妈妈的嘴巴:“妈妈!妈妈!”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幺幺也知道这是妈妈的嘴巴,妈妈的嘴巴就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妈妈的嘴巴好凉:“妈妈!妈妈——”幺幺一遍遍地叫着妈妈,使劲地叫着妈妈。妈妈明明就在身边却不理幺幺,也不说一句话。“妈妈,你怎么了?幺幺好好睡觉了,幺幺睡醒了。妈妈——”幺幺不知道妈妈冰凉的嘴巴再也不会说话。
幺幺还想去摸爸爸,想叫醒爸爸,还不快送我去幼儿园,马老师和小朋友们还在等着我呢。但是幺幺起不来,摸不远,摸不到爸爸,幺幺也不知道爸爸的嘴巴也再不会说话了。
“妈妈,爸爸——”
是不是天还黑着,妈妈和爸爸还没有睡醒?幺幺以为自己睡的时间不够长,以为再睡会儿天就能亮,妈妈和爸爸就会醒来了。
幺幺又饿又渴又疼,但是幺幺还是乖乖地又睡了。
为什么天一直不亮呢?幺幺觉得这个黑夜好长好长啊——那个又长又冷的黑夜,那个又渴又饿的黑夜,那个又疼又怕的黑夜。那样的黑夜该有人陪我啊。
幺幺再次醒来时,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幺幺不知道该怎样天才能亮起来,该怎样爸爸和妈妈才能醒来。
刚刚过了三岁生日的幺幺,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第一次学会了安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