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豆豆注视着平静湖面上映出的自己,抹了抹眼角方才打哈切而溢出的湿,托腮不语。
湖里的这个孩子可真好看。
他不会像故事里讲得那样,跳出来,然后抱着三个不同的塑人问米豆豆哪个是他自己吧?
金灿灿的那个像罗汉一样,没劲。
银闪闪的那个像地摊货一样,俗。
木嗒嗒的那个像傻子一样,无聊。
米豆豆的小指头敲了敲自己软软的面,拧眉。
那他可怎么跟湖底的小哥哥搭讪呀?
米豆豆攥紧拳,很认真地思索,他的思绪很跳脱,一会小猫的蝴蝶,一会小红帽的鲜花,一会又变成王子的长鼻子了。
他坐在湖边的大岩石上,春天的风很柔,像灰姑娘的水晶鞋。他抱着自己,忽然又觉得有点冷。
他向来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
妈妈待他出门时叮嘱再三,后来还追出门告诫,他都知道呀,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米豆豆叹了口气。
妈妈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啊,他都是大孩子了。
米豆豆抬头看着天空,觉得夜晚的星空可真美啊,哪怕有蝴蝶在他身上飞来飞去,他也是不怕的。
米豆豆是个同花般娇嫩可爱的孩子。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笑容都是陶醉的。
他想着自己的三体问题,绞尽脑汁也不明白叔叔说的“幼儿园课题”怎么会那么魔鬼。
不,米豆豆美好的世界中没有魔鬼的存在。
世界上每一种存在,对米豆豆来说,都是一种可爱。
他忽然皱起了小鼻子。
湖底怎么会有鱼啊?
爸爸经常说水浑养鱼,家里摆着的鱼缸一贯是不许米豆豆碰的。
米豆豆却更爱水,不喜鱼。
非也非也,米豆豆是极慈悲极心善的孩子。
他无甚不喜,无甚太欢。
他的眸中有着逐渐苏醒的东西,那东西在最初便开始闪烁。
他知晓,鱼和水不过是生命中的背景,生命并非何等要紧事。
.
李家的孩子最近很异样。
李家妈妈找了米家妈妈。
李家妈妈咄咄逼人:“豆豆最近又怎么啦?我家孩子近来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简直要骇死人了!”
米妈妈见李妈妈身居他场亦不知收敛,故一派大家地唤过家中侍候阿姨倒茶。
李妈妈见她身在米妈妈的地盘,且在院中低头不加见抬头见的,家中丈夫多次指导,说要她和米家套上近乎——
米家春风得意,院中却有几家炸了好几口锅。
院中家眷的主心骨皆是军中人物,李太太家的先生同米太太家的先生素来不和,但明面上都端着关系亲密的架子,过年时亦是要走动的,米妈妈方才浮夸地抽了张纸巾擦手,又故作姿态地丢了去,明摆着告诉李太太:
她先为人母,再为人妻,儿子受了委屈,不管是怎般委屈,她都是忍不得的。
李太太不露声色地同米妈妈谈笑一番,决计再不同米妈妈私下来往,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娘古怪,儿子疯癫也无何生奇。
.
晚上,米妈妈抱着米豆豆,给他讲故事。
米豆豆今天精气神比以往好些,讲完故事依旧是睡不着,央妈妈在他这里睡,陪他一晚。
米妈妈思来想去,觉得应和儿子豆豆有点独处的时间——她为人母,但也无奈家族中亲朋都是些忒能生女娃的主,单她肚子另类了一回,给米家留了后,身为独苗的豆豆自然成为众人豪宠的对象,今儿奶奶抱去玩,前儿爹爹喊去亲,明儿还有姥姥递得呈,后天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这般那般的闹,米妈妈见儿子宝贝得很,开始自是分外理解,但见儿子愈发痴顽,觉知她这为娘的当紧着看护些,切莫再放纵亲朋带豆豆一众嬉闹,灭了孩子灵气。
是也,米妈妈义正言辞地为豆豆推了三天的人场,留儿子在她这养养虎灵劲儿。
米妈妈抱着豆豆,觉孩子手脚冰凉,酸道:“豆豆,妈妈今天跟你说的禁忌,可记着?”
豆豆自小打蜜罐里长大,虽说并无何等劣迹,但却也称不上听话。
他生性天真烂漫,但耐不住这大院里长出来的人,究竟是要受些磨砺方可的。米爷爷乃是军中风云人物,翻手云复手雨的,待孙儿如掌上明珠,去哪都不离半步。
米爷爷是极欢喜酒肉的,早年醉卧沙场君莫笑的气氛一到,顾不得什么便教孙儿应付酒局,故米豆豆酒量一等一得好,在院子里都是出类拔萃的三杯不倒。
米豆豆在一家人的不同溺爱中长大,却是个极其有章法的孩子。
许是自小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甜腻惯了的,米豆豆极善为自己填些感动。
他三天不吃饭,把家里人急得团团转,却悠哉悠哉地撒丫子找了隔壁李太太家的小胖墩,咬了人家白胖胖的脸蛋,还出了血,把李家搅得鸡犬不宁,米爷爷嘿地拍着大腿,和李爷爷打电话:“瞧瞧,我孙子才多大点就知道脸皮要厚,伤害要够。”
李爷爷边安稳着眼泪直流的孙儿,边带着狙击枪的节奏骂着啐他:“瞧这个疯老头,骚话连篇的,也不嫌臊得慌。孙儿干的事,只要不杀人纵火拐卖叛国,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跟个刚下完蛋的母鸡一样,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米豆豆是他米弈的孙子。”
米豆豆躺在软软的床上,跟妈妈说话:“当然记得呀。妈妈说竹园不能去,那里蚊虫多;妈妈说梨坞不能去,那里女儿多;妈妈说戏台不能去,那里俗物多;妈妈说李家不能去,那里胖子多……”
“妈妈,我说得对不对呀?”
妈妈在黑暗中摸索着米豆豆温软的小脸,心酸塞凉不已:“嗯,豆豆记性真好。”
米豆豆得了意,往妈妈怀里钻,像条白溜溜的小泥鳅,行影璀璨的,身上还带着蜜的甜。
米妈妈心里复杂,待小泥鳅安稳下来亦是辗转难眠,怕扰了孩子清梦,便又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房睡。
豆豆爸还在外面出任务,家中冷清。
米妈妈知道她嘱咐的是什么。
豆豆说得都不对。
她明明说过,要豆豆去竹园听竹声,去梨坞听女娇,去戏台听人闹,去李家听狂吠。
怎不知,在豆豆心里,却落得俗不可耐之下场。
米妈妈心拔凉拔凉。
第二天一早,米妈妈又头重脚轻地到豆豆那以太空为主题的房间,躺在豆豆身旁继续睡觉。
.
豆豆又出了门。
米妈妈不好跟着生来警觉的豆豆,故纡尊降贵去打了麻将。
她是个极妙的女子。
三两下就从牌友口里套出了话。
“豆豆他把鞋脱了,踩在湖里——真的是踩,豆豆妈,你不知道,你家豆豆真的像是在水上漂,拿着根不知从哪折的柳条,在湖里逗鱼,但是豆豆一直在笑,可寒碜人啦,他还不知道拿了个什么,就把一条鱼给杀死了,跟玄幻片一样,这不,人李家小胖和大女儿就病了,还一会病一会清醒的,可折腾人。米太太,要不你带着豆豆去看看,在这么拖下去,米豆豆估计得出问题。”
这是个很会嚼舌根的人,嘴里不压话,卖李太太卖得顺溜,这不,米太太知晓事情来龙后也没打算留她,冷笑着吐了瓜子皮,手一翻,“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