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收星稀的夜,席墨借医院的电话向班主任说过自己的决定。
值班的护士似于昏昏欲睡中找出唯一可令她撑起精神的存在。
她捧着护士长方才递过的奶茶,看着那奇怪的少年。
他颇有些语无伦次,中途呜咽里仅透着难言。
今天是圣诞节,下了雪,挺冷的,小护士按亮手机屏,看了眼时间,忽忆起包里还留着男朋友硬塞过来的苹果。
小护士暗搓搓:嗯,如果他哭了,她就把苹果送给他。
小护士忽然就有些期待,于是便瞪大眼睛,仔细观察着少年脸上的表情。
他模样俏,稚气的秀。小护士颇有些不好意思而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嗯,尽管很好看,但比起我的男票,还是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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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墨同班主任简单说过情况后,很沉默地眯了眯眼。
班主任在那边看不到席墨的表情,但是他可以感受到席墨的情绪很低沉。
他暗笑自己枉称霸校内语文,想要安慰一个学生都觉得词穷得很。
席墨家里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如果不是就席墨情况做过家访,他不会相信席墨家中可称作一贫如洗的寒门。
席墨成绩漂亮,性格温和讨喜,模样同那满是红勾的试卷一样令人身心愉悦,哪怕扎在人堆中,不论有心无心,都可一眼寻出那般出彩少年。
他本以为,席墨那般矜贵,家中当极为重视其身心发展,家世哪怕算不上豪门,也应当滚滚书香,毕竟在他的满心满目中,仅有那般世家方养得出那般少年。
然,席墨所经历过的成长斗争比他所想的要艰难许多。
席墨有个烟酒不离、喜好赌博的父亲,有个身患癌症、卑微讨厌的母亲。
身处寒门,却若火烧不尽的草,逢春即茂,亦如绝地反击的卒。
前几日,席墨那混账爹,将席墨那糟糠母打晕在地,夺走席妈妈受尽委屈方为席墨攒齐的二百元教辅费。
席墨如今年十五。
席妈妈惶惶恐恐,让席墨跳级多次,算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得摸到了昏暗山洞的出口——
席墨即将面临高考,席妈妈也将面临奋力挣扎的结束。
当母子两人都松了口气,都以为他们不必再那般辛苦艰难、寸步难行时,席家再传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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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父是在一夜沉醉后被带走的。
席妈妈被带到警局时,席墨正在题海中疯了般摇橹。
那船自是称不上船,它未有金粼璀璨的船身,亦未有结实长久的船桨,更未有何等靠岸必备的物什。
这艘不知能不能称做船的船,这艘不知当归为哪类的显然是未做足准备就出海的船,若划入船堆,不知是否玷污了他船的破落船,在一位对知识有着深刻执念的并不高明的工匠师的手下被创造出来,被一位对工匠师和船有着深刻憎恨的助手手下受尽折磨。
它在皆是远洋大船停靠出海的港口,挥别了含泪的、受人鄙夷的工匠师,略过了藏在人群中目光复杂的助手,终于扬着破烂的帆启航。
它的前面、后面还会有比它前面的船、后面的船更奢华有力的船,也许在不远的过去、不远的将来也会有同它一般褴褛、比它还要褴褛的船启航。
它们都一样。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了上苍,让那慈悲的人,忽略了他们的存在,将他们未知的命格交给了命运转轮,懒得为他们把出路谋划半分。
一只助力三波船线的大鱼在无数同他一般的大鱼的熙攘海下中,踢了踢他的船,告诉他:“你那助手因杀人而被带到了警局,工匠师也去了。”
哦。
都怪你,你这条大鱼为什么要踢我的下船板?你把它踢破了,茫茫大海,我找谁去修?你这条该死的鱼,为什么要踢我的下船板?如果你不踢,我的船还可以行驶得再久一点。
还有不到三十海里,我就将摇身一变,变成再也不怕你这样的鱼踢的巨轮,我将赢得无数掌声赞叹,我将被签航海公司,我将扬眉吐气,将不怕天地风雨,将在这大海上,看着比曾经的我更破的船,看着比曾经的我更苦的船。
都怪安排你这样说、这样做的沙漠行者命运,怪它不吝啬任何波澜,将我这条不远飞升的船,一下打入了还需轮回的地府深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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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父将二百元输光后,万分不甘,懊悔方才摇摆的号码,便是最终的中彩。
旁边兄台,一句嘴欠,将席父惹得分外恼火,一拳天灵,热了眼,众目睽睽,打死了人。
席母听闻此事后,险些气得要背过气去。
哪怕她这为娘的经常向儿子灌输“你爹无作为,你爹本该死”、“书院费柴米贵,不掌家不知难”、“咱们娘俩挨着暖,单你爹一人定冷”等云云,但到底是念着当年聘许婚子的情分,坐在警局里惴惴不安,喝着女警递过的暖茶,心和血都是凉透了的。
她哪怕大字不识,也是知道杀人犯罪的。
一位男警察告诉她,席父要坐牢直到他死亡时的最后一刻。
被杀的人是城中权贵,家中人火了眼、狠了心要把席父这样的社会渣滓扔进牢狱,律师应要求语言犀利、咄咄逼人,本就理亏的席家既无钱请律师,也没道理阻碍人秉公执法,便是只得令妻儿伤心。
当然,若非那家人仁慈些,命律师留些情面,席父亦是无期徒刑,并无何等差别。
然,听到席父需把牢底坐穿的结果时,席母也是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躺在了医院,身旁是呆呆地坐着,双眸无光、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垂眸的席墨。
席墨赶到医院后,医生见他是个孩子,便更为易懂地、浅显而悲伤地告诉他:“你妈妈的情况很不好,已经是癌症晚期,现在医院能做到的只是抑制,但是效果可能并不好……不建议出院,她现在出院后就是死路一条,当然,孩子,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明白你妈妈哪怕在医院也不过是个死……你先去交一下医药费,我们会制定一个方案,但是还是那句话,效果不敢保证……”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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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墨在当时想要转身跑出医院,跑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哭很久。
但是,他没敢哭。
哦。
他只能这样,接受,然后没有时间去无奈地摊手。
当一切都来临的时候,当一切都改变了的时候,他只能静候,静候到的可能是转机,也可能是母亲的死亡。
他休学在家,终于跟那暗涌波涛的大海航行说了再见。
某天夜里,他抱着双腿坐在网吧里,新时代的电脑不再笨重,很脆弱的全息显示屏带给他的只有空虚。
他趁着游戏的间隙休息眼睛、心神,抬头看向心中所想的远方时,只看到了一个个光油油的脑门、头发和显示屏。
也许那代表着什么。
但也许什么都没有。
就是在那天晚上,席墨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那个人的ID是不凡今夜669,游戏打得还行,至少跟得上他的节奏。
他点了拒绝。
IDx,单排五十连胜,至今才跪十四局,被调侃爸爸到召唤神龙。
而后,在669多次的当夜骚扰下,x终于同意了好友申请。
原因是那时有个区内赛,得两个人一起。
然后,不凡今夜669跟x光荣夺冠,同时也成为了准职业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