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个月之前,公司成立了一个新部门,新任命的部门经理不知从哪里招募了几位年方十八岁的小姑娘,其中一个成了我这篇笔记的主人公。我给这位姑娘取名叫C。这个C,青春的嗓门格外大,很能感染人;身体发育得好,发达的胸部与她的年龄似乎不相称但与她的身材又相匹配;她的面孔虽带点青春孩子气,但如满月般姣好;她说普通话的口音怪怪的,她曾自我介绍说是福建人。这诸多特点结合起来组成一个芳龄十八岁的女孩就不能不让人喜爱。她的经理有次安排她到我的部门使用电脑。我和她攀谈了起来。大概因为我是这个公司最年轻的男性,让她愿意跟我多聊。
这样一来二去,我俩的关系倒暧昧起来了。中午,C总会跑到我的办公室,美其名曰向我讨教问题。我一一帮她解决了。她的运气着实不坏(或许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很快,她在公司的业绩已非常显目,做起工作也有板有眼,不像刚毕业的样子。我俩越套越近乎,有时候晚上网聊,我竟开始大胆引诱她,我从她的不拒绝里发现了有机可乘。她知道了我有意想和她谈恋爱。
交流在进展中,甚至快要坠入“爱河”了。但我的老毛病犯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毛病呢?我在想,我们真有爱情吗?她给我的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惹得我想亲近的感觉,那不过是一种青春的诱惑:我幻想她那淘气的样子,幻想那青春的身体;我想起自己那无果无终的初恋,我渴望了解当前这个小丫头的想法。但还有更多的问题在后面,我作为成人不得不考虑。她现年十八岁,还十分懵懂,不知爱情为何物。我如果贸然进入她的生活,能给她带来什么呢?关键是,我对她的情感是足够强大和足够负责任的吗?如果不能成立,那么不是足以推出这样一个结论:我必将伤害她无疑。这让我非常懊恼。预先知道后果是灾难性的事情我又怎么能做得出?!我痛苦得垂头丧气,为自己的轻率悔恨不已。我害怕自己——在孤独的陷阱里面,我的理智竟不起丝毫作用。
她给我发短信、拨电话,她那孩子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立即就被感染了。我又犯糊涂了,又开始说一些引诱人的话,我们的关系又进了一层:她知道了我“非常喜欢”她,想跟她谈恋爱。长长的电话之后,我为自己的惯性感到震惊,同时,也感到非常苦恼。我只在当时有一丝快感,而过后就全是后悔。事实已经足够明白:我不爱她,只是出于孤独的原因想引诱她。她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认识了一个错误的人,或者仅仅因为认识了一个错误的人,而使地点和时间都完全错了。
我对爱情有着美好的期望,并不想胡来。我明白甚至敢于肯定目前C没法儿给予我想要的爱情。爱情是一项多么巧妙多么巨大的工程啊!没法儿达到我想要的爱情,也就是说,我爱她就无能为力。总之,我渴望那完美的爱情,而眼下的这份很大可能不是,很大可能预示着失败。没有成功女神引导我,我的信心派不上用场。我只能退缩、徘徊。我的善良和起码的一些道德情操开始起作用了。这些思考最终归结为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是我第一个伤害她,让她抱恨终生?既然明确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还要牵强地走进去,品尝痛苦?既然没有爱情,自然也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快乐,那显然不能继续往前推进下去了。青春的身体、美好的感觉只不过是虚幻的泡沫,丝毫掩盖不了本质。这个事件的本质是昭然若揭的:我对她起了坏心眼,企图享有她。
从C的角度来看,她开始喜欢我,开始尝试着接受我,虽然一开始也有一些对年龄的顾虑,毕竟两者年龄相差五岁以上,而她还是稚气未脱的女孩,对爱情毫无经验,有一定幻想,但像所有未恋爱过的、甚至恋爱过的女孩一样对男士存在不同程度的顾虑(害怕被伤害)。从我的角度来讲,她已经“上钩”了,语言的引诱是成功的,但道德谴责随之而来:如果有爱情,那么承担责任的是双方,如果只有一方付出爱情,那么后果只能让付出爱情的一方承担,这不合理。我没有赢得女人欢心的喜悦。我不得不绝地反戈了。
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我在饭馆吃饭,C的短信来了好几条。我回到公寓,拨起了电话。我尽力抵抗她那小女生的淘气声音。我成功了,开始讨厌这种声音。我开始表态,分析我们之间的关系,总结了这一段时间两个人的感情,但归根结底是很不现实的,还是做普通朋友的好。她也跟着我重复说,还是做普通朋友的好。但接下来,她就有些痛苦地告诉我,我骗了她。这一下子击中了我的阿喀琉斯之踵。这个字,我没想到她会用,全然没有考虑到。我没想到,她当着我的面抓住事情的本质并以此质问我。她接着说,我不过是寂寞罢了,她不过是那种比较好被欺骗的女孩子,在我寂寞的时候出现,是一只被瞎猫逮着的死耗子,她就是那只该死的死耗子。她哭哭啼啼,说她整个晚上也不会睡着了。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所有的伤害性语言已经抛出,完全地抛进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的心胸里去了。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历史罪人一样,手不停地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哽咽得说不出话,勉勉强强不停地说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开始就是错误的。对!从一开始!孤独是一种病,它使我们吃错了药,在陷阱里面不停地寻找出口,用手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事物。但一切又都是错误的,那些绳索是脆弱不堪的,不属于我的,不属于我命定的那个,我抓住了它,它被扯断了,我看见由于我的失误,这些绳索凌乱地断裂在那里。我心里歉疚,嘴里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但完全无济于事。错误已经铸成,忏悔无门。
那晚的电话之后,C变得忧伤了,她没事就拨一遍我的手机,然后挂掉。我拨通了她的手机,问她有什么事情啊。我温柔地问她,因为我是责任方,胸膛里歉疚的泉水已汩汩而出,不可抑制。她回答说:我整你啊!谁叫你骗我!……
这个女孩,少不更事,只是已青春如花朵般在人间妖艳地开放了。世界上还有另一类物种,与她是对立的,或者是相融的,但对立的可能比相融的机会要大。爱情是一种非常渺茫的希望,一种发生概率极小的事件,是一种精确度极高的电子对撞。当两个幼稚的小人儿为青春所感动而萌生爱意,一些错误的发生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原谅的,因为两者的任何一方都没有能力预知后果。但是,一方欺骗另一方,将另一方玩弄于股掌之中,那就是对对方的伤害,是一种大错。一个人必须拥有这种道德,必须先于享乐去思考结果,结果是某种客观的东西,它足够衡量一个事件的意义。那小小的心如今想着什么呢?她也许快速成熟了,也许学会了伤感,也许偶尔需要失眠了(以前,这样的情景真是少之又少),也许反感这个世界,也许对这个世界的另一群人感到某种畏惧或不信任。一想到这些,我的罪恶感就会增加,许多变化都是从一种事物转化成另一种事物,唯有这种伤害却可以从零陡增,甚至能够突然拔地而起,直入云霄。这让人非常惊恐,感叹自身原来藏有这样的大恶。没有比看见此情此景更让人难受的了。
虽然给别人的伤害已经造成,但是,我依然在思考爱情的可能性。是呀,我从来没有熄灭对爱情的渴望,这种渴望是永远熄灭不了的。恰恰相反,正是这种渴望使得我评价目前的感情问题。我想走进的是一种彼此平等的爱情,这种平等的爱情必须建立在双方的坦诚相识上,必须双方都渴望着走到一起,能够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引诱是不可以的,它首先犯了不诚实的错误,其次,对于结果(多数是坏的结果)的承担也是不平等的。人类的情感是外露的,越寂寞的人越容易外露,这是必然的。怎样找到一座桥梁,通过这座桥梁,让我们通向即便最终是痛苦却足够是美的东西,而不是走向恶?人类走向恶的可能性非常大,因此,我们必须三思而后行。对于意图作恶的人,结果是可以预料的,道德在这时候是分水岭,它将使我们最终熄灭恶的或贪婪的想法,最终不至于使结果更糟。受伤害的人是无辜的,短暂的痛苦伴随着她成长,那个意图作恶却收手的人祝福她:祝你此生幸福。遗忘会很快的,因为他们是失误而走到一起的,他们本来就不是命定的同类人。引诱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原因,但善良是存在的……
之后的某天晚上,我觉得C的感情应该平复了,大概可以做一次温和一点的谈心了,我就给她拨了一个电话。没想到那个电话那么长。C侃侃讲述她生活中的故事。我有些吃惊。她谈到了家庭,谈到了自己的学业,谈到了自己身边发生的一些伤心的事件,尤其是谈到她的同学——一个小男生——在一次车祸中不幸去世,她去太平间看望他时,所流露出的一种姐姐似的神圣情感,这种情感让人动容。她说,她以前一个月也不回家一次,这件事发生以后,她每周都回家看一次妈妈。我平静地倾听着她的涓涓讲述,感叹这个女孩其实成熟得非常早,她的心理真的非常健康啊!我产生了一份感激之情,感谢命运安排我们相识。C似乎已经把我对她的伤害撇在一边,或把它封存了起来。对于我来说,我轻易不提那次失误,那是我的罪过,而今她不愿怪罪于我,近乎已经原谅我的态度,已让我铭心感动。我非常珍惜这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两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和C约好以要好的朋友身份去一处公园。我们坐在柳树下,面前是一片湖水,湖面上布满了各种小船。和风吹拂,微波粼粼,人们全都沉醉在甜蜜的交谈和温柔的沉默里。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我俩融洽地坐了四个多小时。我们聊天,语气平和,语速匀称,与空气中的风速相应。等到时候不早了,我们起身,走过一对对彼此挨得很近的情侣,走过缓慢持重的老人和动作嚣张跋扈的小孩子,走过栅栏围住的钓塘,甚至看见一网袋蹦蹦跳跳的鱼。我把她送到车站,在车站边陪她等候,看着她走上公交车,看着她在公交车里抓住扶手站立着,看着运动的公交车中她的形象。我也沿着长长的站台走了起来,走上高高的天桥,一切让我心里感到安稳。我心里想:我解决了危机,我解决了危机,我没有伤害她,我不能因为孤独就找一些人做我孤独的炮灰,她是属于她的世界的,我们可以获得一种彼此欣赏的平行的美,我怎么能忍心去破坏、干涉她的美呢?我没有去破坏和干涉,我干了一件好事情,虽然在干这件好事情之前干了一件足够龌龊的事情。算了,我解决危机了,我应该给她一个世界上有好男士的印象,她不是很悲观地说过吗?这句话可不该是这样年幼的女生该说的啊!她说,她身边的女生没有一个没受过伤害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应该受到伤害和欺骗的,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愿意受到伤害和欺骗,如果我们能够阻止和停止这种伤害和欺骗,我觉得是做了一件积善行德的事情。
我救了我自己。
2007.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