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彭怀清在随后的几年中对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城市一直念念不忘，每年他都要找到一个理由去城里和翠红相会。有一次他却扑了个空，正赶上打仗，翠红早就躲了出去。彭怀清偷偷摸摸地出城时中了流弹，好在他的运气不错，那颗子弹没有要了他的命，子弹只是打在了他的左腿上。他回家来养了半年之后便成了一个瘸子。
瘸子彭怀清在村子里仍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的女儿们仍然有穿不完的花衣服，他的大女儿出嫁的日子，更像是全村的一个盛大的节日。那天他在自己家门外摆了一口大锅，锅里翻滚着的是红红的高梁面，在锅前面排队的人像是长虫似的绵延了有两里多地。瘸子彭怀清看着人们饥饿的脸也以及期盼的目光，他的油亮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彭启珍和她另外的姐姐们被这个新鲜的场面刺激得格外兴奋，她们在绵延不绝的人群里窜来窜去，她们身上漂亮的花衣服不时引来啧啧的称赞。直到午后，彭启珍家门口的长队仍然像是长虫似地延伸着。而屋里的酒桌上，喝酒的人们酒兴正浓，他们大声的吆喝声像是子弹一样射在外面排队的人们脸上，他们菜绿色的脸上无动于衷。
彭启珍和姐姐们疯了一样玩捉迷藏的游戏。四姐是那个蒙面的人，彭启珍和五姐、六姐急忙跑开自己寻找藏身之处，他想到了那个堆放牲口草料的小屋子，她跑进去，拉过一堆干草把自己的身体藏起来。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四姐呢，所以屏住呼吸，以免让四姐发现。她静静地听着四姐的动静。她听到四姐来到她不远处，她听到四姐停下了脚步，然后是干草刷拉拉的声音，她还以为是四姐拨拉草在找她呢，她的心紧张地要死。可是那种声音一直在那边响着，刷拉拉刷拉拉。四姐为什么老是在那个地方找呢，她为什么不到这边来呢？彭启珍暗暗地有些得意，她以为自己藏得十分安全可靠。可是随后他却听到了一个男人的笑声。那显然是父亲彭怀清的笑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彭启珍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轻轻拨动眼前的干草，于是她看到了在离她近有咫尺的地方，躺着两个人，他们中没有四姐，他们是父亲和村子里胡二的老婆李青萍。令她感到惊奇的是父亲正在给李青萍脱衣服。一边脱父亲还一边发出令人心里发痒的笑声。这真得让彭启珍有些惊奇，父亲为什么要在这里给李青萍脱衣服呢。她吓得大气不敢出。她的眼睛看到了发生在柴草屋里的一切，当多年之后她向大家复述这件事时，她仿佛还能听到干草在父亲和李青萍身下发出的欢快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是小刀在刮着她的皮肤。
父亲把李青萍脱得赤裸裸的，赤裸裸的李青萍看上去一点也不恐惧，她的嘴里居然还含着一个白白的馒头，那个馒头随着她身体的晃动也在她嘴边晃来晃去。所以她发出的声音就十分地沉闷。她没有去大口大口地吃那个馒头，她只是那么把它叼在嘴上。父亲的动作很快，转眼间他的身体也是一丝不挂了，和干瘦的李青萍的身体比起来，父亲的身体肥胖而且雍肿。父亲趴到了顾青萍的身上，父亲一起一伏的身体像是在挤压着什么，果然，在父亲的挤压下，李青萍发出了一连串低沉而细微的叫声，这让彭启珍想到了那些被挤的奶牛。彭启珍看到李青萍的脸别在一边，她可能是怕她嘴里的馒头掉到地上，所以她的头尽量地保持着平衡，而她的身体在身下柔软的干草和父亲的双重挤压下，一颠一颠的。
当父亲从李青萍身上爬下来时，彭启珍看到父亲的脸上像是刚刚在水里泡过一样。他呼哧呼哧着喘着气。他拍了一下光着身子的李青萍，对她说：“你要是想吃馒头，下次还来找我。”
李青萍站起来穿着衣服，她点着头，可是她嘴里的馒头一直在她的嘴边晃悠着，就像长在了那里一样。多年之后，彭启珍站在众人面前，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白白的馒头，于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有一个馒头……”
说这句话时彭启珍已经是一个13岁的少女了，虽然隐隐的头疼仍然时常光顾她的夜晚，可这并不妨碍她的身体像是发酵的面似地迅速地生长着，她的身体比姐姐们健壮和高大，她的脸庞圆润，色彩白里透红。那一两年里，彭启珍明显地感到了父亲的慌乱，她看到彭怀清的瘸腿不停地在村子里走动，比任何时候都勤快。可是真正感到恐惧的是母亲，她像个无头苍蝇似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目光变得茫然而且胆怯，眼泪时常爬上她的眼角，她的手也时常无故地落在还没有出嫁的两个最小的女儿身上。她常常数落：
“你们那个爹呀，他不中用，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后她就会想到彭怀清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在她的视线中了，于是她的心就像被一根线拴住似地，她急忙吩咐彭启珍到村子里去找父亲。她的眼睛红红的，她根本没有哭泣却像是哭过似的。她的眼睛让彭启珍内心悸动，她急忙跑出去去找父亲。那些日子里，彭启珍好像感到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村子里找父亲。
在村子的大街上是找不到父亲的。他瘸腿的父亲消失在村子里，这是那个村子里最平常的事情。谁都知道他的消失与村子里的某一个女人有关。当彭启珍跑到街上时，她才知道为什么六姐坚决不出来的原因了，她发现村里的人们的笑容和目光都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以前，他们看到她时都是一脸的羡慕和讨好，而且他们把自己的目光躲得远远的，可是现在他们故意地把目光送到她的眼皮底下，他们的笑里面有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他们的眼皮眨动着，对她说：
“你问你爹在哪儿呀？那你得去问女人们。”
说完周围的人们就一阵开心地大笑。
彭启珍明显地感到了他们的嘲讽，她急忙跑开，她感到自己的脸上烫烫的，像是烧着一团火。她知道，他们所说的事情是实情，她要想找到父亲，她就得去那些有年轻女人的家，于是她就一家挨一家地去找。她觉得这样的事情比干什么事情都难，因为她不知道父亲到底在哪一家，他在李青萍家还是吴双勤家，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来，这个问题可能连父亲自己都说不清。那些令他恐慌的日子没有动摇他与女人们频繁的约会，好像父亲比平时的精力更加地旺盛，他似乎有许许多多的力气发泄不了，他要到一个个的女人们那里去累得像一只剥了皮的公猪，当他回到家时，他的脸都是绿的。彭启珍不止一次地听到父亲与母亲的争吵从一个屋子里延续到另一个屋子里，从一个夜晚延续到另一个夜晚。他们的争吵成了那些日子他们家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比吃饭穿衣还重要。
她在村子里寻找父亲的举动看上去是怯懦的，她的声音也显得不十分响亮。她站在秦素英家的院墙外，她能看到院子里的一切，枣树以及石磨。她喊道：“爹，爹。”她的声音像是一片树叶落到地上。她就那么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的呼喊，她一遍遍地在别人家的院墙外喊着他父亲。有时候她会得到那家男主人仇恨的目光的回报，于是她就会吓得逃向另一家。她终于在一个叫林惠群的女人家找到了父亲，当她的轻柔的声音在林惠群家院外响起时，她没有看到那家男人仇恨的目光，她听到春天中的阳光像是河里的水似地轻轻地响着，然后她听到了父亲疲惫的声音从屋子的深处传出来。
“嚎什么，我又没有死。”
彭启珍就吓得没有出声，她站在林惠群家院墙外耐心地等待着，她的脸上被焦急的神色覆盖着。阳光的流动像是烟一样。她伸出手感到那些清脆的阳光正从她的指缝间轻轻地流过。她的双腿渐渐地麻了。她觉得等待是那么地漫长，她还以为父亲睡着了呢，于是她又喊道：“爹，我娘让你回去呢。”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父亲的声音像是软软的棉花似地传出来，他的怒吼一点也不凶悍，“你去告诉你娘，就说我死了。”
彭启珍怯怯地说：“我娘说了，就是你死了，也让你回去。”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彭启珍觉得她指缝间流过的阳光都有一桶水那么多了，她才听到林惠群家的破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从门里出来的不是父亲而是林惠群，她对彭启珍说：“你回家把你们家的驴牵来，你爹他要骑着驴回家。”
彭启珍依照林惠群的说法回家牵来了驴。她把驴牵进了林惠群家的堂屋，她看到父亲躺在林惠群家的土炕上正大口大口地喘气呢。她把驴的屁股对着土炕头，那头驴显然感到在这里比较不自在，它不住地打着响鼻。彭怀清就在驴的响鼻的伴奏下被林惠群扶起来，彭怀清的骨头像是被人抽走了，身体软软的，他一边往驴屁股上爬一边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彭启珍觉得，父亲的喘息一点也不如驴鼻子里出来的声音响亮。彭怀清就在林惠群的帮助下连滚带爬地上了驴的背，他的手搭在驴的脖子两边，他没有劲来搂驴的脖子了。彭启珍看着父亲的样子脸有些红，她真的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她觉得父亲就像是一个马鞍子搭在了驴的脊背上。当彭怀清在驴背上趴好后，林惠群就拍了一下驴的屁股，那头驴便一昂头冲出了屋子。彭启珍紧紧拽着驴的缰绳，那头驴倒也听话，出了屋子之后，它抬头对着明媚的阳光叫了两声，便慢慢悠悠地走起来。
彭启珍牵着驴行走在村子中的景象在以后很长的岁月中成了人们痛恨彭怀清的一个理由。他们说彭怀清搞完女人们之后还要在大家面前炫耀一番，他不是偷偷摸摸地回家，却让他的女儿用一头驴牵着他走过村子，像是故意在告诉大家，你们看，我刚刚从女人身上下来，就上了驴的背凯旋而归。实际上彭怀清之所以那样子是迫不得已，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走着回家了。过度地与女人们周旋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的体力像是灯油一样在慢慢地燃尽。趴在驴背上的彭怀清脸色苍白，他的胖脸上的肉也像是泥巴似地吊在他的腮上。他看到大家时并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他强作欢颜，说道：“女人身上呀……比驴身上舒服。”
彭怀清的好日子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他的另一种生活开始于一次人群攒动的批斗会。他面对着是那些平常给他送上讨好的微笑的人们，他看到此时的那些人一个个露出了令人吃惊的目光，那种目光让他有些不寒而栗，所以当每一个人的提问像是一块石头落到他的心上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石头砸过的水面一样。
“你是不是说过女人身上比驴身上舒服？”有人问。这句问话引起了男人们的一片哄笑。
“我说过。”彭怀清说。
“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
彭怀清认真地想了想，他摇摇头，“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此时他的思想空空的，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恐惧与紧张代替了他原来的欲望。他的舌头像是一条蛇样在他的嘴里来回地奔跑，他想把它拽回到它该呆的地方，可是那个软软的家伙就像长在别人身上的尾巴，无论如何也不听他的话。
男人们又是一阵哄笑，男人们的情绪正在被调动起来，有人喊道：“你自己舒服了还不知道。哪有这个道理。”
有人附合：“是呀。”
“你说呀，不要装傻。”有人就把彭怀清的头摁了下去。还有人把一只破碗扣到了他的头上。
彭怀清还是说：“不知道。”
有人就说：“你说，你睡了咱村的多少女人。”
彭怀清老实地说：“不知道。”
要让他在这个热闹的场面里去数一下他和多少个女人有过一时之欢，确实是一件难事。他看到他的一只鞋已经不翼而飞，他右脚的脚趾头慌乱地踩在一堆狗屎上。但是他没有闻到臭味。
“胡扯。他这是在不老实，他还想抵赖。”
于是就有人提议让他老婆说。他们把他老婆揪出来。可是他老婆早已经吓得站不住了，她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坐在地上哭泣。后来就有人想到了彭启珍。于是就说：“对，每次都是他小女儿牵着驴拉他回家，她一定知道。”
那时候彭启珍和六姐正躲在人群后边的一棵树后边，胆怯地听着人群当中父亲的答话和母亲的哭泣，她们慌张地尿湿了裤子，当有人把彭启珍从树后边拉出来时，彭启珍的腿都是僵硬的。她听着人们的提问，她的思想畅通无阻，一下子就跑回了那个大姐出嫁的午后，于是她脱口而出：“我看到一个白白的馒头……”
她说着那些话，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她感觉自己一点也不害怕了，腿也不再那么僵硬。她就像是讲一个故事一样娓娓道来。人们静静地听着，人们也像是听一个故事那样十分地投入，直到一个女人啊地尖叫一声。那个发出尖叫的女人正是那个叼馒头的主人李青萍，她已经昏倒在地，她男人就站在她身边，却没有去扶她。这时候大家才从那个故事中回过神来，纷纷脱下自己的臭鞋往彭怀清头上砸去。臭鞋雨点似地落到彭怀清的脸上、头上，他没有用手去挡，他觉得也许自己当时没有死在日本人的手里，现在到了报应的时候了。
那个发出尖叫的女人李青萍后来一直躺在凉冰冰的地上，一直到批斗会结束，没有人伸出手去把她扶起来，连同她的丈夫，会还没有开完，人们就已经找不到他的影子了。黄昏到来时，薄薄的夕阳像是雨点洒在李青萍的身上，她缓缓地从地上直起身，抬头四望，她看到那片偌大的空地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听到一只乌鸦的叫声从头顶的那棵大槐树上传下来。眼泪就从她的眼里涌了出来。她站起来，拍打一下身上的土，疲惫地向家里走去，她在家里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
再次看到她的丈夫时已经是那天的子夜时分，人们把他从河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解下来，把他僵硬冰凉的尸体交给了她。她抚摸着丈夫的尸体，突然看到，丈夫的尸体变成了一个白白的馒头。
第二天，当彭启珍还没有从昨天梦境中的场景中解脱出来时，她就听到人们说李青萍疯了。她跟着六姐到了街上，她看到李青萍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一个黑黑的窝头，她一边跑一边说：“馒头，嘿嘿，馒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