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钱塘江北岸港口。
穆晗妃靠着墨尧坐在港口的岸边,身后胭脂马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料。
“小时候,哥哥和我说过,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丢下小凝。”
“嗯。”墨尧静静的听着。
“后来我要离开哥哥了,哥哥答应我,今后的天下,我们一起去闯,小凝这个名字,也是哥哥起的。”
“嗯。”墨尧依旧是望着海潮,不想打搅少女的回忆。
“现在,那些话究竟是不是童言无忌那?若不是的话,我的哥哥又在哪里那?埋在天山的雪里了吗?”
“在心里那。”墨尧望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
“如果哥哥在的话,背离天下也会找到小凝的。哥哥给的发簪已经不能戴了,我怕有那么一天,头发也梳白了那。”穆晗妃有些痴傻的说着。
“若哥哥在的话,再荒唐的岁月,也不会负你的。只不过我也在你们的路上,你只不过是迷路了吧。”墨尧的声音有些沙哑,泪水在眼眶里徘徊荡漾。
“我其实早就知道,墨尧并不是以茗,哥哥早就离我而去了。”穆晗妃沉默半晌挤出了一句话。
“不是哥哥,哥哥一直都会在,说到底的话,是时间吧,今昔不同于往昔。”
“马隆是个好人,但我不想只是拿嫁人做件好事,你今天其实算是帮了我的。”穆晗妃不哭了,开始抿着嘴微笑:“看那,江面上飘着桃花那。”
“晗妃……”墨尧看她的样子有些不忍。
穆晗妃用手轻轻挡住了墨尧的唇,依旧笑着说话,只是这次的笑容有些僵硬:“其实这样挺好的啊,我不用嫁人了,就可以天天等我的哥哥了,等待是件幸福的事不是吗?”
墨尧看着她,鼻尖酸酸的,嘴角颤抖着,声音都有些发抖:“我也一直在找他,你只不过是爱错了人了。”
“我爱错了一个混蛋。”晗妃冲着墨尧轻轻的喊道。
“是啊,天大的混蛋。”墨尧呆呆的回应着。
“混蛋,不要让我知道你爱上我了,更不要让我知道你爱了别人,既然你有了梨璇,就深深的爱下去吧,若是你真的不爱了,我会找遍天下杀了你的。”穆晗妃终于忍不住的再次哭泣起来。
“择一城终老,选一人白头,我们不都是这样吗?”墨尧望着晗妃,微笑着流泪。
“墨尧大哥,如果没有遇见梨璇,你会不会现在来娶我?”
墨尧温柔的望着他,但眼神中的答案似乎有些温柔的残忍。
“我爹爹不会轻易饶过你的,你打算怎么办?”穆晗妃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去东瀛躲一阵子,就在海的那一边。正好答应人了,去取一件东西。”墨尧轻轻地说着。
“需要准备些什么吗?”她轻轻地问。
“孤家寡人一个,该交待的都说完了,这样走了也好。”墨尧有些失意的说着。
穆晗妃转过身子指向远方,远处一艘龙骨大船缓缓地驶了过来,船上是忙碌的海商与倭人。
“就那艘吧,那是海商的船,去的正好是东瀛。本意也是让你去外面避一避的,爹爹一定会闹到县衙的,我会和爹爹帮你说话的,快走吧,择日不如撞日,多留无益。别让我再见到你这个负心的傻瓜那”穆晗妃不再多说话了,转过身子不再看他。
不远处的大船拉帆起航,不多时已经驶离了港口。墨尧望着穆晗妃半晌,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就这样不道而别倒也是好的,抛下一句“对不起”,飞身纵上了大船。当真就这么走了。
穆晗妃站在岸边望着墨尧,那个男人又一次走了,就这样子说走就走,不留痕迹,不明前路,不知归期。
“傻子,要幸福啊!”穆晗妃冲着海中大喊,炽热的泪水洒满了衣襟。
墨尧望着岸边,泪水放肆的奔涌,不知高兴还是难过。身边是一众的海商与倭寇,满脸的惊讶神情。
“抱歉,不能带你一起闯天下……”
嘉兰县。
十三抱着一个男婴行走在大街上,男婴自从被墨尧从江上救下便一直住在嘉兰县城里。十三去调查过男婴的身世,实则乃浙江绍兴山阴大云坊徐家的公子,说到这调查线索还颇为滑稽,正是那半截被男婴咬掉的手指。那截手指皮肤细腻,没有茧子,而且咬断部分还有一圈戒指戴过的印记,很明显是一位女性的手指,这天下间奇异的事儿不胜枚举,但这咬掉手指的事确是罕见的很,因而细一打听,便知道徐家的夫人少了半截指头,对外宣称是让狗叼了去,更为滑稽的是这位夫人为了证明,竟然当着街坊邻居在正街口儿当中举行了个屠狗仪式,可谓是做足了秀场,徐家家主对此事还颇为恼火,毕竟儿子失踪、夫人受伤,这着实是辱没门风的事情,徐老爷也曾想过是夫人所为,奈何几十年夫妻恩情不便明说,再者儿子并未找到,当下也只好忍气吞声压下势头,只盼过了些年头此时便不了了罢。
早些日子墨尧便曾嘱托过,孩子万万不可再送回徐府,道理是浅显易懂的,养在巡捕房里也不是个长久之策,临走时墨尧已经交代好了一切,其实所谓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地址,还有就是摸着十三脑袋说的一句话:见机行事。
“大人说的应该就是这里了吧……”十三在一处染布作坊前停下了步子。脸上依旧绑着几天前在擂台上“教训别人”得到的绷带。
“有人吗?嘉兰巡捕查房!”一副往日的官腔。
怀中的孩子不哭不闹,正冲着十三咧着小嘴微笑。十三也有些舍不得这个孩子,摸着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心中满不是滋味的:“哥哥给你送个好人家,等哥哥当了大捕头,再去帮你找家人,好不好?”
怀里的孩子嘤咛了一声,瞪着雪亮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小捕快。其实在孩子捡到不久,十三就一直嚷嚷着要为孩子立案,为了这个事情墨尧与十三发生了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不过十三从未记恨过墨尧,在他看来,这位救过他命的大哥有着自己做事的道理,自己所要做的就只剩下服从与执行。
摸了摸腰间,十三取下了一直绑在腰上的一个红色香囊,用手抱着放到孩子的头上,孩子见到香囊神情更加的欢愉,伸出白嫩的小手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陌生事物。
“你喜欢啊,喜欢哥哥就送给你。”十三将香囊放在孩子手里,孩子紧紧地攥住手中的东西,面庞里竟然绽放出成人才有的窃笑,配合上生来便有的雪白牙齿,看上去是那样的诡异。十三没有注意到孩子的表情,依旧自顾自的说着:“这是你墨尧大哥哥送给哥哥的,现在哥哥又送给你了,哥哥对你好不好啊?”
“说到这香囊,里面的樱花球还是墨尧大哥去天山的奇遇中摘回来的那……
京城,坤宁宫后庭。
百鬼推着桃木秋千,梨璇安静地坐在上面。
“墨尧哥哥去我的家了吗?”
“嗯,去给梨璇找药治好眼睛啊。”百鬼在身后答道。
“百鬼哥哥怎么会知道那,哥哥和你说过吗?”
“你哥哥的心事不和我说,不过我都知道,不然怎么会是百鬼那。”
梨璇憨憨的笑了:“百鬼这个名字说起来还真是特别那,这不是哥哥的真名吧”
“为了梨璇特意起的。”百鬼停下秋千,转到正面蹲下身子,仰起头看着面前倾国倾城的少女:“墨尧哥哥如果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少女的身子明显的抖动了一下:“哥哥为什么不回来?”说着就流下了泪来。
“璇儿别哭,我胡说八道啊……”百鬼怜惜的为梨璇擦干眼泪。“有没有想过,去找找你父亲?”
“梨璇看不见了,没有办法,再说爹爹好像是不太受欢迎的,不能随意的出来,我也找不到他。”
“那我要说,哥哥帮你找到了那,你跟不跟哥哥回去?”
梨璇紧紧地抓住百鬼的手:“真的找到了爹爹,没有骗我?”随即又觉得这样很不好,便红着脸蛋快速的将手缩了回来,模样可爱至极。
百鬼也有些不大自然,转过身继续为她推着秋千:“等你准备好了,哥哥就带你去见你父亲,我说到做到。”
梨璇轻轻地嗯了一声,面色既喜悦又有一丝担忧:“我们都走了的话,墨尧哥哥回来了找不到梨璇怎么办?
“他会找到你的,只要他还爱你。”
“那要是哥哥讨厌我的父亲怎么办啊,毕竟爹爹是你们说的倭寇……
“那就看他的喽,要是他因为这个不来找你,那你也不用等他了,因为那不是他。”
“百鬼哥哥,你好像很了解墨尧哥哥的样子,你们之前认识么?”
“这个吗……百鬼停顿了一下,从面纱上的眉眼看来似乎是暗藏着一抹微笑:“你哥哥……个了不起的男人那。”
庭院里的桃花,今年开的比往日都放肆,似乎要用尽力气做最后一次的绽放,庭院门口的过道上站着一位老公公,望着梨璇和百鬼的方向,布满皱纹的双眼滚落着黄浊的泪。
日本海上,海商船。
墨尧正大马金刀的坐在船舱里的暖阁中,对面是六个恭恭敬敬的倭人,穿着传统的小袖,或是灰色和服,头发箍在后面,额头熠熠发光,两鬓有着一对浅浅的发沟,正跪坐在地上,将脸贴在地板上给墨尧行礼。
墨尧从小就和梨璇长大,因而通晓倭语,再者墨尧身负血海深仇,多年来对日本的研究还是很考究的。当下让众人起身,用倭语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各位大哥,你们仔细看看,是不是真的认错人了?”
“备前守大人!我是泷谷东仓,北近江人士,早年时见过大人,错不了的。”面前的倭人恭敬地回答。
“的确是这样啊,备前守大人的确是了不起的人物啊,我也经常和我的儿子说,要成为像新九郎那样有建树的男人啊!”另一个倭人也在一旁附和。墨尧从刚才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泷谷彭仓,和泷谷东仓是兄弟。
“怎么又出来个新九郎?”墨尧越听越觉得糊涂,不过这几个家伙已经将自己当做了某个大名也说不定,当下做足了姿态:“看出来就看出来吧,为什么来当倭寇?”
“战乱啊,混口饭吃,之前我们都是本分的海之男人啊,这的确是不想见到的事情啊。”泷谷彭仓哭丧着脸说道,神情说不出的颓废滑稽。
“谁说不是那。”墨尧亦假装附和着,问你们个事情,有没有听过阿市这个名字?”墨尧问出了此行的目的。
面前的倭寇表情各有不同,有不解,有惊讶,有迷茫,有阴翳。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墨尧继续问道。
“您当真是不认得阿市小姐?”张口的是泷谷东仓,只不过这次的语气明显没有了尊敬的意味。
“我没事干嘛要认识他……”墨尧随意的答道,面前一道凄冷的月光闪过眸子,墨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家族灭门的雨夜,那把泛着清冷月光的倭刀,哥哥用生命挡住的倭刀,这些年之所以没有选择抗击倭寇正是因为这点,墨尧从那时起便对倭刀产生了一种畏惧感,因而只能在陆地上办案。
而如今在他的面前,是明晃晃的六把倭刀。
“什么意思?”墨尧没有丝毫慌张的神情,悄悄压下心中对倭刀的厌恶感觉,端起身边的茶杯深深的灌了一口。
“你不是备前守大人!备前守大人不会是中原人打扮,更不会随便的跑到我们的船上,更不会不知道阿市小姐的名号!”泷谷彭仓冲着墨尧嘶吼着,加上身材矮小,活像一只发怒的西红柿。的确以墨尧的身高,在东瀛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我说过我是吗?再说你们这是要干吗?抓我去日本见你们的父母官?”墨尧打趣的说道。
这群来自北近江的倭寇似乎并不喜欢和人纠缠,当下整个船舱里尽是凄清冷冽的刀光闪烁,森然的刀锋划破空气的破空之声,刮裂衣袖的破帛之声与斩断手脚的摩擦声响交织一处,整座船舱在激烈的打斗中轰然坍塌,细碎的木屑飘洒漫天,伴随着六名倭寇狼狈不堪的身影,一切硝烟殆尽,倭寇们断手断足,鲜血与森然裸露的白骨交相辉映,伴随着倭人的惨叫分外的动听。
泷谷东仓拄着半截断刀,咬着牙关站起身子,现在他的打扮,倒是蛮像英吉利的海盗的。“他逃走了吗,这个鸟人!”一旁的泷谷彭仓咬牙切齿的嘶吼着,趴在船头,目光不停地冲着海中眺望。“回去!”泷谷东仓铁青着脸,看了一眼手中半截带血的断刀,走到一旁径自包扎不再说话,其他的倭寇也都没有力气再去找伤人凶手了,即便找到估计他们也没有能耐寻个公道。
倭船缓缓地朝着东瀛驶去,在原地的海面上,依旧有着大片的血水漂浮在表层。不多时,一个满身血污的身影从海中漂浮起来,胸前穿插着一截倭刀,墨尧意识模糊的在海面上写着大字,呆呆的吞吐着血水与海水,眼前是模糊的天空的靛蓝与淤红,不时有几只海鸟飞过,漆黑的瞳仁看着海面上的这团似乎腐肉般的东西,一个人,一片海,又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又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不知目的的漂泊。
“就这样死掉了吗……”
“璇儿,我们的明天,奈良的明天,会不会还有些故事那……”
##第三卷东瀛逐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