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不详。
“这是哪……”
墨尧不知道。
又是一波咸腥的潮水灌进了口鼻。肺部的积水好似致命的瘟疫般在胸腔里翻涌。伴随着断刀插入的撕裂伤痕,泂泂血水混合着咸湿的海水,描绘着一幅跃动的抽象画卷,衰弱的魂灵正在上面灵活地舞蹈,几次三番的妄图抛弃这个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男人。
突兀的腹部受到了一记更加猛烈地撞击,如果墨尧意识还算清醒的话,他会发现那是一个人的屁股坐在自己腹部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脸庞被不断地抽打,接着所有的疼痛与血水都如烟消散,就这样彻底的昏厥过去。
“竟然是海对面的男人呐,有点意思。”坐在墨尧身上的人望着面前这个高大的“血人”,手舞足蹈的发出滑稽的狂笑,那神情像极了孩子拿到了心爱的玩具般,天真又怪异。
墨尧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胸前的断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包裹的粗心大意的纱布条,应该是还放了些草药在里面,不过还好血总算是止住了,胸腔的积水不知道在何时被清理的干干净净,整个人现在的状态除了十分虚弱以外倒还是比较安好。支撑起身子,眼皮还是那样的沉重,按理说以墨尧的本事本不该如此狼狈,奈何对方使得是本就畏惧的倭刀,加之自己是空手夺白刃,自然免不得落得下风,能有命逃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怎么到的东瀛,看来是老天与海流的功劳了。不过明明是来杀人的,如今却将自己先搞的这么惨,实在是世事无常。
四周的光景应该是在郊外,看不见房屋,满眼尽是杂草与烟尘,在他的对面,一个人正在那里手舞足蹈的摆弄着他前面的篝火,蓬头散发,衣衫不整。
“多谢搭救。”墨尧用倭语招呼着面前的怪人。
怪人听到声响转过身来,咧着嘴冲着墨尧哈哈大笑,样貌倒还算的上是英俊,年纪也和墨尧相仿,只是一举一动尽是疯疯癫癫,不过看在眼中倒有着一分亲切的感觉。
“支那人!”面前的少年依旧在那里看着墨尧傻笑,又拍拍自己的脑袋,理了理杂乱的头发:“看头发就知道了!”
“嗯。”墨尧轻轻地答应着:“你也算是我的恩公了,报上姓名吧,我是墨尧。”
“你说的名字是自己叫着的还是大家都叫我的?”少年问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这有什么分别吗?”墨尧略一沉吟:“那就叫大家都叫的吧。”
“嘿嘿,好的,大家都叫我傻子!”傻子冲着墨尧笑得更欢了。
墨尧实在有些叫不出口,这分明就是个侮辱的名词,不过这个少年似乎真的有些与众不同,否则不会见到自己就笑得这么开心。“你还叫什么啊,这个名字不大好。”
“没了,我就喜欢这个,你要是不喜欢就给我再起一个,我听着那。”说着趴在墨尧的大腿上,一眨不眨的盯着墨尧,神情说不出的希冀与欢乐。
墨尧当下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又不是你的父母,怎么能给你起名字那,我还是叫你傻蛋好了,最起码比傻瓜好听一些。”
“父母吗……是狗屁!不值一提!”傻蛋竟然说出了一句如此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话。
墨尧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也想不到反驳的话语,毕竟每个人的际遇不同,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完全否定另一个人的话,即便那个人被人们称为是傻子。
“傻蛋,你家在哪里啊,不回去?”符合适宜的转换了话题。
“回去太无聊了,我可是个装着天下的男人那……傻蛋似乎是又在那里犯起痴傻来:“我有过父亲的,老家伙爱玩女人,我也没见他几面,就死在女人身上啦,我也不愿看他,一身的粉,看了就想吐,再说这又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啊,干嘛去看。”
墨尧默默地听他说着,不再说话,现在的他也没有力气说太多,整个夜晚在傻蛋的唠叨与墨尧剧烈的咳嗽声中缓慢的度过。
天明,一家居酒屋内。
墨尧和傻蛋正站在里面烫着酒,屋内还有几桌客人,生意还算是好的。
“话说傻蛋,这里到底是哪里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墨尧望着面前汩汩冒泡的烧酒,随意的问道。
“这里啊,池田啊。”傻蛋随意地答道。墨尧觉得这话问了也是白问,毕竟这里不是中土,自己对于这里的地理完全不了解,除了梨璇的家乡他还略有耳闻之外,其他的全部是一张白纸。
“看你的打扮,怎么会有钱来这种地方啊……的确,从表面上看,傻蛋的的确确是个乞丐。
“这不用你管,喝你的就行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那。”傻蛋冲着墨尧裂开嘴微笑:“不过话说朋友,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可比现在艳丽多了那……
“你说到这个我也好奇了,你似乎是没有一丝兴趣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啊?不怕我是大恶人?”
“恶人我见多了,不长你这样子的,你的皮囊和我一样都是擦粉的,嘻嘻。”傻蛋依旧是一副玩闹神态。
“两位,本店就要打烊了,请尽早离去吧。”主人走过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墨尧这才发现身边的客人已经走空了:“发生什么事了?”
主人看下四周,弯下腰悄悄地对着二人说道:“了不得啦,今川家的军队已经进城了,想必你们也知道,我也就不多说了,走吧二位。”
傻蛋听到这个消息反倒是笑的越发的浓郁了,付了酒钱打发走主人,转过身对着墨尧笑着说道:“朋友,你的性子我还是蛮喜欢的,我现在要去见位故人,你想去哪里自便,不过我估计这个你是会用上的,留着吧,我讨厌这玩意,沉甸甸的。”说着从身上取下一个钱袋扔在桌上,不再理会墨尧,叉着腰踹开门扬长而去。
“这个人……点意思。”墨尧拿起桌上的东西,的确这确实是他目前最需要的,很明显这个傻蛋的来头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推开门,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一家店铺开门营业,街上阵阵秋风席卷着落叶,在空荡的人间恣意的纷飞。
“这次,有必要适应着去买把趁手的倭刀了啊……
北近江,浅井家。
“备前守大人!这几个人就是跪了一晚坚持要见您的海商!”一名身披甲胄的武士恭敬地禀报着。
“哦,想见我的人可多了去了那。”浅井长政跪坐在正堂的阶上,阶下跪着四名倭人,正是从中原回归的泷谷一家。
“备前守大人!我是泷谷东仓,北近江人士!我在儿时见过大人的!”泷谷东仓恭敬地说着。
“那又怎么样那?”说起这位浅井长政,姿容俊伟,身材修长,在东瀛算得上是英挺不凡,加之温文尔雅,贤良淑德,且刚刚元服,更加值得一道的是,长政自改名号,与家臣一同罢黜当主久政,命他隐居到琵琶湖上的竹生岛,休退平井夫人并成为了浅井家新家主,一改往日的懦弱家风,与六角家强势开战名声一直传到京都,的的确确是成功的东瀛男人。
“备前守大人!前几日我们与一位冒充大人的中土人在海上交手,那人着实是十分了得的人啊,我们留不住他,不知他是否已经到了我们的地界。”
“哦,有这等事?要是真照你说的那样,那这个人的作用可就大了去了啊。”长政倒是满心的喜悦,冲着身旁的武士说道:“山本,找到这个男人,我要在最快的时间里见到他!”
“遵命!”
池田城,正门口吊桥前。
今川义元的先遣队大军已经在这里准备进城了,只是如今大军的阵脚前,正门口中央,傻蛋正摆个大字躺在地上哈哈大笑。不顾面前的军士的辱骂呼喊,就那样自顾自的哼着小调,悠哉的躺在大军前行的必经之路上,观其神情,似乎根本就未将面前的众人放在眼里。
“吉法师依旧是神采斐然,百万大军犹如牛毛啊!”一声嘹亮的叫喊响彻云霄,整个大军都霎时安静了下来。
“三郎说笑了,只是这话说的还有些不对,应该是百万大军视如草芥才是。你的兵再多,也不过是个屁而已,嘻嘻。”傻蛋坐起身子,朝着大军的方向叫嚷着,神态依旧是一副轻浮像。
对面的大军听到这话,纷纷怒目而视,剑拔弩张,一时间寒气弥漫整个池田城。
“谁都不许动!”那个声音再一次从大军中响起,军队再一次的安静了下来。“吉法师说的有道理啊,不过尽管是个屁,也要放的响一些,才会有效果不是吗?”
“三郎这话说得又不对了,屁就是屁,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傻蛋笑嘻嘻的冲着大军方向喊着。
军队从中间分开,从大军中出来一骑,上坐一人,黑红色战甲,黑色底铠,红色绷带,腰带也是红色的,右边配一把战刀,面上带着一面猛鬼面具,面具上有两撇雪白的小胡子,头上是将领通用的兽角头盔,两侧有两只犄角状的突出,标准的将领配备。
今川军前线先锋,松平元康。
“走,借步说话!”
池田城郊,一处草坡前,松平元康与傻蛋正对坐共饮。
“三郎,有七年没见了呢。”
“吉法师这话有错,明明是六年,这不是见到了吗,当然算不得一年啊。”
“你终究是来了啊,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毕竟我也是这样肚子大过天的男人啊。”傻蛋又灌下一杯。
松平元康将他面前的酒杯满上:“吉法师,你是我这辈子最不愿交手的男人那,可是这次不同,四万大军,尾张挡不住的啊。”
傻蛋听到这话又一饮而尽:“次郎这话我有些没有听明朗啊,你骗得了那些孬种,却骗不得我这个傻子,明明就只有24000,又何处来的四万那?”
松平元康听到这话,眼神突兀间变得分外的凌冽:“吉法师,这话又如何说起那?难不成我家主人会说谎不成?”
对面的傻蛋又狠狠地灌下一杯:“次郎的酒小时候就爱喝,每次做把戏输给我的时候就给我买这种酒的啊……”
“回答我,你不是绕弯子说话的男人啊!”松平元康依旧不依不饶的盯着他看。
傻蛋有些醉眼惺忪的拍着对面人的面颊,笑着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次郎,从小玩把戏你就玩不过我,现在更是一样的。还得你给我买不是吗,这酒?”
松平元康扑哧一声大笑起来:“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吉法师啊,不愧是让我钦佩的男人啊!”说完这话,松平元康再一次皱起眉头:“不过即使是两万四千,你只有四千,如何能赢那?”
“这个不用次郎操这份心,尽管喝酒就好了啊。”傻蛋依旧在那里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今川君喜欢蹴鞠是吧?”没来由的问出了这么一句。
“这个倒是真的,不过你问这个干吗?”松平元康有些糊涂。
“那就能赢!嘻嘻!”傻蛋自信满满的在那里耍着酒疯。
“真有把握?”松平元康有些不敢确信,对面的傻蛋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了自己的怀里,不过依旧是在喃喃:“次郎,我需要你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松平元康有些不解的问道:“我手下的兵不多,你让我怎么帮你啊,再者说我现在是奴隶身,不能背叛主人的啊。”
“不动!只求你不动!”傻蛋在他怀里大吼道。
“次郎!只要你不动,不听,不看,我就能赢!赢定了!嘻嘻!”
池鲤鲋,墨尧离开池田后第四天到达的第二座城。
尾随着他的脚步而来的还有着称为今川义元的四万大军,只不过现在他比那些大军早一步进了城而已。
城里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每条街道都是巨大地空洞空间,肆意穿梭着滚滚而来的狂风。墨尧走遍了三条街,终于找到了一家没有关门的武器店。
店内的货物还算是齐全,倭刀,长戟,还有鸟铳,火药。甚至还有弹丸暗器等一些小物件。店主是一位中年汉子,穿着蓝布条小袖,正笑脸盈盈的冲着墨尧献殷勤:“军爷,有没有看中的东西?”
“军爷?”墨尧被这个称呼叫的有些发愣,不过转念就想明白了,这一切还得多亏傻蛋留下的那些钱,墨尧在池田为自己置办了一身还算不错的武士服,紧身的裁剪十分的得体,还用牛角头盔掩盖了自己中原人的头发,加之身材修长,面貌不凡,自然在气质上便是一流。再者说现在外面就是今川家的大军,这位店主将自己当做了军爷也是情有可原的。
“既然知道我是谁了,就把最好的拿出来吧,不然小心脑袋,再说你也真够胆的,这座城里现在也就你开业了吧。”墨尧一边演着戏,一边和店家有一句没一句的调侃起来。
“这就是商道啊,别人不敢挣的钱我敢赚,别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做,不过织田国主比我还有胆量那,四千不到竟然敢对抗今川军的四万大军,这是我们比不了的啊,这个年月像我这种没本事的,又不能去海那边做生意,只好在家里逞逞英雄了啊,不过我小时候的确是有过打算做一个海之男人的那……”店家打开了话匣子,不住的向着墨尧诉说着自己的远大理想以及抱怨着世事无常天妒英才。
“闲话一会再说,有没有好的刀?”墨尧问出了此行的目的。
“有是有的,但是军爷,我认为鸟铳更加的好啊,您看看……”墨尧伸出手打断了他的游说:“我只要一把刀,什么刀都可以,但要最好的。”
“没问题啊。”店家很会做生意,依旧是一副赔笑的神情,走到店里不多时抱出了一个大包裹,摊开后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七把刀:“军爷,这是本店最好的刀了,并不是本店打造的,说句实话本店还没有这种技术,不过确实是好东西,只要价钱公道就可以,再好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是废铁,也就是你们……”又开始了喋喋不休。
墨尧仔细的观察着每一柄刀,的确都是做工十分精良的上乘之作,其中一柄最为考究,碧寒如水的细长刀身足有六尺多,几乎是一个倭人的高度,刃口宽厚锋利,血槽一尘不染,入手虽然颇为沉重但以墨尧的能耐还是使得起来的,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这把刀在刀尾处有着一个小小的豁口。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刀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墨尧指着刀上的豁口质问道。
“军爷,实话跟您说了吧,我从前是尾张的武士,这么多年虽然没有立下什么战功,却是在战场上捡到了不少精良的武器,这几把就是我多年以来捡到的最好的了,您要是要的话,这把刀我给你半价,就当做是这点缺陷的补偿费吧。”
“哦,第一次见到胆小鬼这么诚实,我喜欢。”墨尧并没有过多的评价店主的身世,这也不是自己的权力范围:“就这把了,帮我装起来吧,用个好些的刀鞘,再配些饰品,不用我教你的吧?”
“军爷尽管放心。”店家诺诺唯声。
墨尧转过身子看着店门外放肆的狂风,许久不曾说话。
“军爷,您的刀。”
“给,不用找了。”
架起长刀,推开门,冲进狂风里。
“四万对四千,这场仗还算有点趣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