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下旬,宗泽率领着一万大军南下澶渊,原先放出的消息也成功地将金军主力吸引来。在这霜寒冰冻的十二月,寒风冷冽,大雪飘扬,庞大的大宋国像是冬日的太阳,微弱不堪。将士们一张张被冷风呲花的脸,一双双被低温皲裂的手,全被他们自己的激情烘暖了。接二连三地挫败金贼,一场一场的胜利亢奋着将士们的志气。
其实啊,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尽管表面上每一个人都在为打胜仗而高兴,可是在随处可见的军队角落里,都有着为丈夫战死而啜泣的妇人,失去爸爸的孩子。每一次打仗,其实都是在肉搏,或伤或亡是上阵杀敌不可避免的。即使胜利了,可代价也是令人心寒的。如何将军队伤亡降至最低?这是每一位良心将领最苦恼的问题。
五郎看着自己受伤的手下,心里满是苦痛。在探视完自己的部下后,五郎返回住处,却发现姚勤不在帐内。他顾不及喝口水,放下沥泉枪,紧地跑出。在营内寻找一圈,丝毫没有姚勤的踪迹,见人询问,皆说不晓得。五郎抹去额头的汗珠,咽了咽口水,疾驰到军营门口询问哨兵。
“方才有人出去么!”
“回大人,方才姚先生出去了”
“他朝哪儿去了?”
“朝那边小树林去了”
说罢,五郎匆匆走出军营,朝着哨兵所指方向疾去。寒冬腊月天,姚勤不在暖烘烘的军帐里老实待着,反而瞎弄幺蛾子四下乱跑!如果是因为待在帐内闷得慌,出来透透气,也就不计较了,竟然是跑到外面去!一个又一个的疑问蹭蹭窜出,五郎几乎是飞起来了。道路上的落叶,随着他的身影步伐,如玉帛撕裂,如棉絮飘扬。
“噔~”
铮铮之声如金石相撞,珠落玉盘。五郎将步子放轻放慢,不知是怕脚下落叶粉碎的声音会扰乱乐曲,还是怕惊扰奏琴之人。他尖立起耳朵,露出雄鹰一般敏锐的目光,手紧紧握住佩剑,静悄悄地藏匿于梧桐树后。奏琴之人没有察觉到树后有人,依旧沉首操琴,琴声仍如流水般轻缓低沉。
五郎半旋着身子,伏在树干上朝声源望去,只见魁梧的梧桐树下,盘腿正襟端坐着一位脸蒙白纱、乌发低垂未束、身着葛布直身的男子。绵绵琴声悠悠,忽而一声訇响,梧桐树上几片蜷曲的叶子零零散散落下来。叶子飘飘洒洒地,像灰蝶蹁跹地,从那男子右眼前坠落。虽然映入五郎眼眸的只有那男人的半只眼,可整张脸的美却全然浮现于他眼前。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孩提时代就被邻里乡亲夸赞相貌好的五郎第二次遇见如此貌美之人。鬼使神差地,他默默地把露出的剑锋收回剑柄中。然而这收合之声却惊扰了那卧于梧桐树下绝艳的人,琴声随之戛然而止。
“鄙人无意冒犯阁下,还望阁下原谅!”
那人没有回复五郎,五郎垂手躬身不敢抬头。只见那人从身侧拿起黑纱帏帽,将其扣在头顶。他从未料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五郎。
“五郎,你在此作甚?”
姚勤按捺住慌张的心,面不改色地询问五郎。五郎听得此言,闻得此声,久久止不住心海的波澜。
“子、子期!”
五郎从未在光天白日下审视过姚勤的容颜,换言之,他只见过夜间姚勤那张昏昏暗暗的鬼怪的脸。原来,子期是这般的、这般的绝美。五郎虽然没见过潘安,但是看到子期,他就大致能描摹出潘安的模样了。想到这里,五郎惭愧地红了脸。
“我外出巡视!”
“只你一人?”
“我让他们都休息了!”
“不带兵器?”
“我带了剑!”
“不骑马?”
“马也累,我也让它休息了!”
针锋剑芒的对话,五郎努着嘴,腆着涨红的脸,像小孩子一样瞅着姚勤。姚勤看着脸攒得通红的五郎,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见姚勤停下,五郎趁机追击。
“子期,你如何从军营里出来的!”
“从大门走出来的啊”
“谁准你出来的!”
“没人不许我外出啊”
“你来此作甚!”
“来此,来此”
“琴哪儿来的!”
“你、你的”
最后两句姚勤说得软软的,像是泄尽了底气,五郎一下子被灭了怒火。他走到姚勤跟前蹲下,轻轻撩动琴弦,慢慢悠悠地说“你想出来时,要记得告诉我。若我不能陪你,或是你想独自一人,我好寻你。”
姚勤低着头,抿嘴不语。五郎看着姚勤膝上的古琴,甚是眼熟,一时间忆不起来,他只得细细观察这把镶饰着白玉的琴。
此琴长三尺六寸六分,前阔八寸,后阔四寸,厚二寸。琴面如少女肌肤般柔滑,血般红和夜般黑弥散于一体。琴有七弦,弦由乳白蚕丝制成,柔顺滑腻。琴体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像极了少女出浴后自然的体香。
五郎凑过身子,嗅到了这气味,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正是他在初夜所嗅到的香味。
“这是!你的气味么!”
五郎睨着眼睛,血丝从眼角蔓上瞳孔。方才看到的眉眼,以及现在嗅到的气味,无一不使他抓狂。他抓住姚勤的手腕,久久不能平复。姚勤却笑了,推开五郎干枯的手,揉了揉手腕。
“我身上有味么?”
姚勤将身子往后撤,朝衣襟上嗅了嗅。除了从五郎身上沾染的气味之外,他嗅不到任何气味。即使有气味的话,必然是多日没沐浴的后果了。五郎‘噗呲’一声笑了,处女才有的清香,一个男人怎会有?五郎嘲笑自己的愚昧。
“五郎,此琴可有名字?”
听到这句话,五郎瞬间醍醐灌顶。他紧盯着琴身,若有所思。
“前些时日我在侦查时,偶尔救下一白发老者。我问老者来自何方,将归何处,他只字未答。只留一句‘此琴还你’后潇潇然离开,再寻他不得,我只得将琴带回军帐。我一介武夫,只晓知些音律,不是张耳的聋子罢了,哪儿会抚琴!再者,我从未欠人财物,也不曾留人恩情,何来归还之说?”
看着五郎苦思冥想不得其果的模样,姚勤觉得他有必要说些什么了。不然,只怕死脑筋的五郎钻进牛角尖不出来了。
“冥冥中自有一段缘分,不必多虑。”
说罢,姚勤于琴身随手一抹,纤纤四指犹如嫩玉一般划过琴弦,随之沉沉的琴音从耳边沉陷。五郎被这宏亮的琴音震慑住了,世间竟有如此大气磅礴的声音,这是何等地沉人肺腑,开人心怀,撼人心魄,一股生死离别的感觉霎时间竖直涌上五郎的心尖。
“到此为止吧,该回去了。”
五郎按住姚勤抚琴的双手,替他将琴收入匣中。
“子期,良琴赠知音,方不是暴殄天物,此琴主人应是你。可我有一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五郎埋下头,绯红从耳垂迅速爬上耳尖。姚勤听得五郎把这琴赠于他,好不高兴。别说一个请求了,一百个他也答应。他冲五郎点点头,眼角都笑出了花。
“这琴”
五郎抿住了嘴,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他看着一本正经的姚勤,一咬牙,鼓足勇气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这琴,这琴,以后可否只为我而弹?”
姚勤松弛了嘴角,错愕地看着五郎。五郎见姚勤没有立即回复,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正准备打圆,却被那人抢了先。
“好啊”
心脏怕是漏了半拍,姚勤迟久的回答使得五郎在一瞬间忘记了呼吸。两人隔着一层纱相视而笑,在昏昏阳光下,相伴回了军营。
“五郎,此琴可有名字?”
“名字已失,无从而知。”
太阳改变了原先冷邦邦的态度,此刻变得温和起来。两人一问一答,你一句我一句,漫步在夕阳下,也有了几分暖意。先前萦绕在心头的疑惑此时也烟消云散。姚勤会是瑶瑶,五郎想都不想就直接否定了。毕竟,在他看来,姚勤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瑶瑶。因为是瑶瑶的话,自己不可能认不出来,瑶瑶更不可能不在第一时间认他。五郎自此放宽了心。
“听此琴音,像极了家母所说的‘号钟’琴。可号钟琴已失传一千多年,只怕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世上尚有前缘后续之说,不如这琴就叫‘号钟’!”
一阵风吹过,五郎再次看到了姚勤那只剪水的眼睛,已经弯成月牙的眼睛,他不自禁地也跟着笑了。
哎呀呀!夕阳西下,断肠人哪,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