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南下,每战每胜,在南华落脚后,宗泽决定好好犒劳军士。历经一个月的奔波厮杀,军中的大大小小无一不对宗元帅的体恤感恩戴德。今夜,他们终于可以畅饮一番,放松下紧绷的神经好好休息一下了。
五郎原是被手下请去喝酒的,可死心眼的五郎觉得现在喝酒会耽误事,尽管他的酒量总使人震惊。五郎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整个军队都在冉冉篝火旁碰觞高歌,若是有金贼偷袭,这可如何是好?
月亮已经升到了树梢,粒粒闪烁的星星点缀在月亮的洁白衣裙上。五郎倚躺在草堆上遥看着繁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他眼睛里的星星仍在闪着光,像是长明灯中的烛火,熠熠跳动。忽而,他勾起嘴角,合拢睫毛,右手扒开衣领,在深壑的锁骨处捏出一根细麻绳,又一轮明月挂在了树梢上。
“五郎!是你么?”
五郎听到人的脚步声,慌慌张张将自己的宝贝塞进衣领。
“子期,你怎么来了?”
“大家伙都在庆祝,只你想着先忧后乐,我这不是来慰问慰问你?哪!”
姚勤扣开坛盖,递给五郎一坛清酒。五郎朝着姚勤笑了笑,伸手接过酒坛,并说道:“知我者,世间唯有子期也。”而后单手持起酒坛,另一只手撑着身子,昂首灌酒。脖间那只妩媚的喉结,随着清酒的滑落上下浮动。
“哪!”
五郎抽回原先支撑身体的那只手,端正身子。一手将酒壶递给姚勤,另一只手擦拭着嘴角,眼里满满的小星星扑通扑通地闪烁。姚勤双手接过酒坛,轻轻抿了一口。
“子期,这次南下结束后,我陪你回家探望令堂可好?”
姚勤将酒坛再次递给五郎,昂起头透过黑纱看五郎那风沙的两颊,抹嘴笑了。
“五郎,家父家母若是听到这些话,定会高兴的。”
“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不知伯父伯母过得怎样,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唉!”
“我想,他们应该过得很好,抚琴泼茶,清静自在。”
五郎一脸懵,在这动荡不安的年头,有谁会那么有情趣地生活。转眼又想到,姚勤这等人物,他父母是神仙人品,庄周一派的人物也未尝可知。虽说五郎对庄子那种逍遥的态度不排斥,但是国难当头,那种逍遥态度着实有些令人忿忿不平。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人间至味是清欢啊。尽管如此,五郎还是对这些端倪无法释怀。
“哦?抚琴泼茶?”
五郎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姚勤。一介庄稼人过着似神仙一般的日子,这可能吗?姚勤面对五郎的质问十分地从容不迫,好像事实就是这样。
“母家原是簪缨之族,家母曾学琴于义海大师。后母家家道中落,家母方才嫁于家父。家父虽是农夫,却也通晓些音律。农暇之余,二人一抚一品,甚是美满。”
三言两语就将姚勤不恭于世气质的出处道尽了。姚勤不止有勤劳朴实的庄稼人的血脉,还继承了簪缨家族的血统。阶级的碰撞使得姚勤兼具两者的优点,成为一名落落脱俗的君子。
“真好啊”
五郎重新躺回草堆上,盯着偏离树梢的月亮,恍惚了神。
“五郎”
耳边猝不及防的声音,五郎半扭头,看到姚勤已经躺在离自己一寸近的身旁。
“不嫌脏么?”
说完后五郎便红了脸。他将头偏向另一边,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虚。
“不嫌”
这一回答使得五郎更加心虚。若姚勤说嫌弃,他还能坦然面对;可姚勤说不嫌弃,五郎已经不能直视他了。而姚勤仅仅以为五郎是问他草堆脏不脏。
“多日未曾沐浴,只觉周身乏累,如此,则于战场上不能尽全力迎敌。子期,今夜前去沐浴如何?”
姚勤绷直身板,扬起仅有的美丽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五郎。在确认过眼神后,姚勤知道五郎没有在开玩笑。
“可,可”
五郎紧蹙眉宇,显然不满意姚勤的回答。五郎不想姚勤拒绝,毕竟他也想祛祛身上的血汗杂糅的气味。虽说都是男人,但五郎每次见到姚勤,总怕自己的污垢会玷染他的清白。
“待我寻人替我巡夜后,我带你前去,你先回帐整理。”
姚勤来不及拒绝,五郎就已经消失在阑珊人群中……
五郎背着包袱,带着姚勤来到一所门楣上悬着铜壶的小店。此时已经是深夜了,来浴室院洗澡的人寥寥无几。小店的老板见五郎踱进门,忙上前招呼。
“哟!这不是岳五郎么,可真巧!”
姚勤听此人的声音甚是熟悉,只是烛光昏暗,在黑纱下的眼睛根本开不清店老板的脸。
“赖大!”
虽是老黄历了,可那件事早已根深蒂固于五郎心中。虽然五郎对那件事至今无法释怀,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五郎,几十次战场厮杀让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消失地无痕无迹。跟在五郎后面的姚勤在听到赖大的名字后,额角生硬地冒冷汗。他顾不及擦,只顾着担心那件事会败露,想着法子赶紧离开。
“呦!岳五郎!好巧不巧!”
言外之意:呵!岳五郎!冤家路窄啊!
“多日不见,升官发财啦!混的不错啊!”
赖大堆起脸上的肥肉,呲起黑黄的牙,眯起地缝的眼,冲着五郎及其后面的人嘿嘿笑着。他这一笑,使他显得更加猥琐;那双笑眼,也随之露出狡黠的光。
“哎呀呀,真是天道好轮回!先前你家穷得娶媳妇的钱都要四下借钱,现今你岳五郎能耐了,全庄数你最出息!”
这赖大手也懒,脚也懒,没啥本事,只是嘴巴利落些,竟也没饿死,反而混得一些小钱,做个小买卖。能说会道的人总归饿不死。自打三人见了面,五郎愣是没插上一句话,正准备接赖大的话茬,却被身后的姚勤抢先一步。
“五郎,这是你熟人?”
“呀!这大哥长得可真有福气!外头兵荒马乱的,大哥还能不慌不乱张灯营业,真是神仙一般‘不动如山’!哪像我们这些卖苦力的,整天污头垢面的不说,还吃不饱穿不暖,哪像大哥能整天沐浴,干净清爽,那大将军都不一定能像大哥这般享受!”
油嘴滑舌的人也是抵制不住迎合奉承的。自知这仅是一份说辞,可赖大还是笑的合不拢嘴。五郎吃惊地望着姚勤,一副‘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么会说’的表情。
“有啥福气?要是有福气的话我还在这里给人搓背么!”
“此言差矣!给皇上搓背的,多少人能巴结的上?等大哥您搓出名来,只怕大哥还得挑人搓呢”
“好!好!好!一会儿就让你尝尝我这祖传的手艺!”
被虚荣心膨上天的赖大此时已经忘记原先的算计,正沉浸在被人巴结的白日梦中。
“对不住了,难得大哥好意,我突然想起军队里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姚勤便扯住五郎的衣角拉着他离开。至始至终没能说上一句话的五郎像只羊羔儿被姚勤牵出赖大的浴室院。赖大听他俩要离开,急忙冲到门槛吆喝挽留的话
“下次再来啊!”
见他俩没有回转之意,直咂咂嘴惋惜,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店里。刚踏进门内,赖大便一巴掌拍在了自己油光的脑门上,怕是刚才忘记了什么大事,急忙转身又走一遭。
“子期,你为何说谎?”
姚勤松开五郎的衣角,面朝着五郎,没有回答。
“说啊,刚才不是挺能说的么!”
五郎双臂环胸,一脸怒意地盯着姚勤。自己的一切几乎全被姚勤看破了,可姚勤的一切,自己知道的却是九牛一毛。这不公平!五郎眼中的闪闪星星如同鬼火,明亮且瘆人。姚勤看着这双愤怒的眼睛,怯怯地低下了头。
“岳五郎!岳五郎!我有些事忘记告诉你了呦”
赖大拽着浑圆的身子一扭一扭地跑到五郎跟前,一把抓住五郎的半个手腕,气喘吁吁地说
“岳五郎,呼,我有事要,呼”
“你先缓过气再说”
五郎伸出空余的手抚在赖大的背上为他顺气。姚勤看着扶着腰大喘的赖大,心里油然生出不详之感。
“岳五郎,你不知道么,汤阴已经被金军占了,你、你那媳妇,跑了!”
伫立在一旁的姚勤,脑子中已经是乱线一团。对于那天被瑶瑶暴打的糗事,赖大对此也是耿耿于怀多时了。在赖大肥腻的心里,瑶瑶是虞美人,如明月般洁白娇艳的虞美人。那花曾使他寤寐思服,使他辗转反侧,使他着迷沉沦,美丽的外表魅惑他空荡的心。他什么都看不起五郎,除了瑶瑶是他媳妇这件事。可是现在,他倒同情起五郎来。
“你开什么玩笑?瑶瑶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五郎斜晲着赖大,完全不相信他的鬼话。‘赖大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捉弄自己。若是相信了他的鬼话,那不是中了他的下怀么。’
“她定是有苦衷的!”
姚勤的一声大吼,震惊了对面的两人。在战争中训练出来的冷静沉稳在这一刻全都化为虚无,姚勤回到了当初那个担惊受怕的小白。
“岳五郎,你看,这小哥都相信了。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是,我赖大是谎话连篇,可是这种事,我能骗你么?我敢骗你么?就算你借我十个胆儿,我也不可能瞎说的!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见赖大如此诚恳,连他那双小眯眼都因为激动而狠狠地瞪大,始终坚定不移的五郎开始动摇了。
“子期,你什么意思?你连她一面都没有见过,你怎么肯定她离开我!”
“五郎,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姚勤隔着黑纱望着五郎。那双充满血丝的双眼,以及眼中躁动熄火的星星,五郎沉着头深深注视着自己的知音,世间仅有的,他的子期。黑纱挡着姚勤的神情,五郎看不清,他现在越来越看不清姚勤了。他敛回目光,默默地背着包袱走了。五郎的腿很长,长到要姚勤跑着追他。
“别跟着我!”
一声呵斥,姚勤呆在了原地,眼泪刷的从两颊滑落,他又一次抛弃了她。赖大原想着只是欺负欺负五郎,好让自己乐呵些。可现在,他竟乐呵不起来了,明明目的达到了啊。
这个憨厚老实的男人啊,即使未来某天你变得位高权重、安富尊荣、受万人敬仰,可是你美丽的妻子却抛弃了你,至少在你心里,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真希望她不曾出现在你的世界里,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如此痛心,放她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