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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春(7)

8.离题万里若等闲

对于准交换生而言这是个繁忙的时节。他们要配合研究生院冗杂的核查与国台办层层的审批,准备申办通行证的各种材料和证明,同时着手对岸推广教育组的对接与选课工作……后来庄鹭告诉柳夏,这段平行的时间里她在北京另外一个同叫Q大的校园累得都去医院了。她说当时若知那是相遇的代价,自己应该会对着点滴瓶微笑吧。

一千公里外,吉大的西池边有几株白头翁悄然开放。

“Q大四人班”因为有缜密热肠的包万戎独揽大局,柳夏得以依旧日夜上着他的自习,闲庭信步间,赴台手续便齐了大半。直到这时柳夏才对大聪说出自己将去远行的消息,大聪听明白后一脸哭丧拽着柳夏的衣裳:“哥哥,腻补要去好不好,卧一个人,这里,孤独。”柳夏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朋友忧郁之下已有几天没来图书馆。

柳夏为了打破僵局给大聪打了个电话,邀请他周末来观看自己的一场开幕演出——第九届“真.祖国的花朵杯篮球友谊赛”。对于这基本处于四散天涯状态的研究生院而言,花朵杯是一年一度的重头戏。十六支队伍,单败淘汰,“Win Or Home”的横幅下是久违的心跳,跳动的心头燃起那遥远的、源自花季的火焰。

吉大数学院篮球队有个逃不出的命运:本科部随着年景不同有过青黄不接时,也曾所向披靡过,而研究生部却总是万年不改,人见人欺。不过令人感到欣慰的是,今年数学研究所的阵容算得空前“豪华”:得分后卫柳夏与大前锋鲁笀曾是本科院队绝对的主力,昔日的“最佳第六人”李一啸依旧在伍,他的位置是控球后卫。如此一来,先发阵容中“只”会有两坑是前学生会主席许炎昆同学利用淫威临时征调的酱油选手。赛前一周又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们第一轮抽中了上届排名十五的人兽共患病研究所。当下众人对视一笑,摩拳擦掌,心照不宣……只要拿下此役挺进八强,便能够刷新队史,成就一座供后人膜拜的丰碑。

4月23,那是个爽朗的晴日。踏进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赛场,柳夏发现自己好像从上研究生的那天起就隐隐期盼着这一天,他从初中起就热爱篮球,他是看《灌篮高手》长大的,他怀念站在球场中央某一瞬之间那不可一世的快感。

136家属团自然是早早来到赛场。许炎昆因为随刘老院长去香港参加金融数学会议无法亲至,只得远程录了一段肉麻无比的视频,托付楚岚务必临敌之际播给二位弟弟加油打气。正当四人看完许老大震古烁今的自拍面面相觑不知言语之时,沈沛泽孤身而至,他的到来引起不少花痴少女的注意,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琳琳捂嘴笑道:“阿泽,当初老大说你弱还嘴硬,都跟岚岚去了一个月舞蹈班怎么还没拐到小姑娘呀?”

云淡风轻的沈沛泽居然被问得神色黯然,望了望楚岚,俩人的视线一触即分,各自望着远方,没有言语。

琳琳惑道:“哎呀,至于吗你……啊!难道你又被谁甩了!”

“非也,非也。老夫以为眼下沛泽应该不是被甩。”李一啸轻抚假想中的长须,用一副老吏断狱的口吻说道,“正所谓:人伦何处定枯荣,喜怨分明面堂中。来,同学们请看老二的面相……喂,你别乱动……嗯就是这里,‘眼尾有翔’,还有这块,这是‘印堂无光’。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是癞蛤蟆吃不到天鹅的忧伤。”

柳夏哈哈大笑,温柔地拍拍沛泽的肩头,对楚岚和琳琳抛了个媚眼便拖着一啸去场地内热身。

不一会儿鲁笀也来了,左右簇拥着两个女孩,姿色倒是平平,衣妆却骚满了十分。

鲁笀本科起就是数院出名的痞子,吃喝嫖赌那都是家常便饭,记得似乎只有看上哪个妞时会在课堂上出现一阵,得手后便又见不着人了。奇的是,他除了大一时院长刘奇峰亲自教的数学分析挂了红,其余期末考试的分数都高得都令人咋舌,据说是家里有些通天的缘故。按理说挂过科的是根本没有保研资格的,可鲁笀保了,还与许炎昆一道成为了院长刘奇峰的弟子,和柳夏的老师江孟同辈。

鲁笀把篮球包独自放在一侧,旁若无人地做几下拉伸,便抓起篮球疾步冲向篮筐,深蹲跃起,来了一记战斧式劈扣。场边立时响起一阵惊呼,随行女孩喜得花枝乱颤,窃窃耳语,鲁笀却若无其事地甩发一笑,捡起球开始练习投篮。

李一啸不屑地撇嘴道:“二X,还是这鸟德性。”

柳夏耸耸肩,礼节性地过去打了声招呼。

鲁笀仿佛刚刚发现他似的,冲柳夏咧嘴一笑道:“哎哟,师侄你来啦!”(注:柳夏的导师江孟是刘奇峰早年的弟子。)鲁笀话音未落,笑容却忽然僵住,因为他看见柳夏身后一个冷冷的目光,是沈沛泽。大四毕业前夕,鲁笀有天喝多了对楚岚和许炎昆出言不逊,沈沛泽当场揍了他一顿。往事不堪回首,鲁笀打了个激灵,对沛泽恶狠狠地竖了个中指后转身而去。

四点整,双方队长选场地,准备开赛。柳夏继续发扬“逢赌必输的君子风度”,又猜错了一回硬币。或是读研后久疏战阵的缘故,开场后双方都没能马上找回比赛的状态,哗哗哗奔了七八个折返均无建树。柳夏渐渐发现,对方那个一米九几蚂蚱似的中锋是个好手,打得分后卫的0号身体素质跟自己在伯仲之间,其余三个倒全是木头桩子。当下心安,向李一啸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上前虚挡空切,接球后撞墙式回传,柳夏上空篮得手。开张大吉,接连几波跑轰战后,数学所凭借柳李二人默契的小配合稳据上风,以一波华丽的8比0直接把对方殴得叫了暂停。

“你俩多给我传传球啊!”鲁笀对柳夏低声抱怨,表露出对于他们旁若无人的“二人世界”的不爽。李一啸背对着他嘿嘿一笑,心里好像很爽。

再开场。柳夏为顾全鲁笀的颜面,便试着落阵地给他喂球。平心而论,鲁笀的篮球智商虽难登大堂,可天赋不凡,独论进攻实力应还在柳夏之上,本科院级联赛时单场抽疯得个三十来分也是时常……只可惜他今日遇上了克星。鲁笀开始连续四回不同方式的进攻竟全被人兽所内线的“大蚂蚱”中锋死死防下,他愈羞愈战,连连要球强攻,最后又硬生生吃了对方一个批天盖地的大火锅。李一啸回防跑过场边的那对“花姐妹”身边时故意低声骂了句:“傻X,跟他妈黑洞一样。”女孩脸一红,瞪眼。

人兽所却因此受到启发,利用内线优势稳稳打起了阵地战,眼见倾斜的天平渐渐回转,第一节比赛“及时”结束,12比11,数学所守住了领先。

第二节开场,“神经刀”李一啸利用跑位拉开空间,如出一辙地连中两记3分,稳住了军心,尔后柳夏凭借突分与跳投重新带起节奏。可惜人兽院却逐渐统治住了内线,虽然命中率不高,但凭借压倒性的前场篮板依旧hold住了局势,鲁笀在一次次失手与狂躁的恶性循环中越陷越深。比赛陷入僵持,上半场结束时双方打成了27比24。几分上:李一啸8分,柳夏15分,鲁笀仅得1分却背负了3次犯规与5个失误。

球场不以意气定输赢,有时候遇上克星真的是没有办法,受挫之下若不能冷静隐忍,结果多半是被硬生生打成筛子。半场休息时鲁笀显得很愤懑,喝完水后把瓶子捏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学生会现任的主席同志上前宽慰了两句,也未得理会……看着记分牌上3分的优势,柳夏心下却有些不安。自己这边三名主力估计是要撑满全场的,若不及早奠定优势,拖到体力不济时命中率势必下降,内线却无保障,胜负便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当下与众人言明局势,务必速决,打垮对方斗志。

下半场开场哨响起时柳夏突然瞥见边线外大聪胖乎乎的身影。他微微一笑上前轻轻敲了敲那大圆脑袋,“臭小子,怎么才来!哥都得五十分了。”

“喔!震嗒?刚刚,汉语辅导,才瞎课。”大聪挠了挠头,歉然笑道。“……进晚,卧请你吃饭吧。”

柳夏匆匆点头,便跑回场内准备开球。

第三节数学所的进攻战术执行得依旧流畅,双方打起了酣畅的对攻。鲁笀被“大蚂蚱”死死扼住,柳夏与0号后卫各有来回,无人压制的李一啸成为了最大的爆点,“感觉篮筐在他面前就像大海一样宽广”。比分终于在“大蚂蚱”下场休息的4分钟里渐渐拉开,“亲友团”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鲁笀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依旧战斗在他自己的小宇宙里,积累着不详的怒气。

转折点发生在第四节还剩7分钟的时候,当时数学所以57比46领先。

“大蚂蚱”在卡位抢一个进攻篮板时用手肘顶开鲁笀,然后十分挑衅地直接骑人补扣。哨响,一个进攻犯规被判成了得分加罚。鲁笀恼羞成怒暴吼一声,从地上跃将起来,推开“大蚂蚱”冲到裁判跟前揪起他的衣领破口大骂。柳夏赶紧冲上前拽走了他,却没能改变一个严重技术犯规的判决——两罚一掷,鲁笀被驱逐出场。

“大蚂蚱”三罚中二,57比50。

之后的阵地战变得异常艰难。后场的防守端,因为失去了鲁笀这个唯一的屏障,柳夏无奈只得亲自客串起了中锋,可惜身材差距悬殊,剩余的体能在一次次高强度的对抗中白白流失。前场的进攻端,“大蚂蚱”开始拉到外线用高身长臂罩住柳夏,虽然几个变向后仍能利用突然加速摆脱防守,却因为身体太过疲惫已无法完成一个完整的跳投,柳夏几射尽失。而另一侧,身体素质极佳的0号也腾出了手脚专门盯防一啸,令他再也找不到能够轻松出手的空档。与此同时,人兽所的篮下强攻却连连得手,柳夏的队友们只能轮流杯水车薪地用身体陪他堵着枪眼。

场面开始变得有些悲壮,“亲友团”的加油声愈渐苍凉。终于在终场前7秒,0号的一个补篮让人兽所实现了整场比赛的第一次领先。63比65,数院落后,掌握球权。

柳夏在学生时代代表学院和班级打过上百场篮球赛,这是他最后的一场。那最后的7秒钟曾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一遍遍在柳夏脑中回放。

或许那天他的选择并没有错,拖进加时赛不过是缓期的死刑,他们只能用三分球下一次悬殊的赌注。或许,那天他可以把球权分给一啸,那场球老三的手感一直不错。或许,那天他不应该突那多余的一下,离三分线一步远的那个空档原本是次不错的机会……

呵呵,或许吧,青春的滋味。

9.柳黯花明

球赛结束后,柳夏没有说话,默默把大聪引到136后告诉他稍作等候,自己随一啸先到澡堂冲了个凉。回到宿舍,柳夏淡淡招呼一声正在跟吕布玩大眼瞪小眼的大聪,拎起书包便望北门而去。

一路无话。眼见行至门口的石碑,柳夏方才开口问道:“吃什么?”

“喔……客能还要,等等。”

柳夏注意到大聪的局促神色,才想起失落的阴霾可能让自己的状态看起来有些冰冷,遂带着歉意挤出一个看起来十分纠结的笑,“哈,哥输球了心情不好没顾到你,不要在意哈!刚……你说还要等谁来着?”

大聪扬起鼻孔,一脸的不服气,“喔!就腻心情坏,不是,得五十堕分了吗?灯谁?不高诉你!”

柳夏自知理亏,也不好再用霸权,只得耸耸肩,与大聪立在校门口等待未知的来客……应该是雅茜吧。

十分钟后,柳夏的心赫然一颤。

……多么荒唐。

自从“想通”的那天起,经过整整一个月的努力,柳夏已终于开始一点点归向最初的宁静。他已经可以在图书馆专注地看上一个小时书不去想她,也可以连续一周不再梦见,他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不用逃去台湾也能够将她慢慢放下。可直到今天,当林漪的清眸再次轻而易举地将他自以为已炼成钢铁的心如石蜡般融化的这一瞬间,他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地错了。

几月后,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当柳夏独自在一望无边的大海中央等候死神时,想起的就是这烂柯弗寤的第五面——在那花开的路口,林漪绝美的容颜犹如惊鸿照影般霸住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一阵晕眩,柳夏的脑海只剩空白,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女孩。他只想就这样静静地、远远地望着她,哪怕下一秒世界毁灭,也无所谓了。

去他妈的道理,去他妈的尊严。他爱她。

林漪行至五步外才发现柳夏正盯着自己,直勾勾的眼神似放空一般。她脸一红,带着几分羞涩与尴尬,犹疑着说了声:“你……好。”

柳夏心头又是猛地一颤,相识半年后她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林漪的声线很特别,温润淡雅,就像是昆山的玉。柳夏听得痴了。金雅茜见他老半天就那样傻傻地望着,便嘟起嘴重重地弹了一记他的脑门,“?????”(疯啦?)

柳夏恍然,自知失态,强装着漫不经心的镇定笑了笑,可惜因为激动而微微哽咽的声带却出卖了他,“啊,你,你们,好,久不见。”

雅茜哑然失笑,“瞧你就这点出息。急什么,一整个晚上够你看的。”柳夏却不以为忤,心头一阵欢喜,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大聪看到柳夏的心情已经转晴,憨憨一笑,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道:“揍啦,吃帆去。”

汉江草庐是一家地地道道的韩国菜馆,在一个偏隅僻巷寂静处,静静地召唤着忆乡的游子。柳夏对店家的手艺早有耳闻,却是第一次到来。和颜悦色的老板娘同大聪、雅茜用母语欢喜地寒暄了数句,便把众人引入预留的雅间。进屋后雅茜冲柳夏眨眨眼,直接坐到了大聪的对面,林漪略一迟疑,拧了拧雅茜的脸,也彬彬入席。柳夏心跳加速,盘腿坐在草垫上,缓缓地抬起头,看到咫尺间林漪泛红的脸,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幸福得好想流泪。

老板娘也看出了些许端倪,抿嘴不语,但闻雅茜说了句抑扬顿挫的韩语,三人捧腹大笑,自顾着商量起了菜谱,全然将柳夏与林漪俩人晾在了一旁……大眼瞪着小眼。柳夏恍然如坠梦中,对小朋友们心生感激,这正是他半年以来望穿秋水的一刻。

柳夏一直是拥有着完美的外交素质的。虽然不擅搭讪,可无论遇见了怎样的人,只要有心,他都能用坦诚温暖的笑容与机智幽默的言谈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插科打诨,舌灿莲花,时而再杂几句无伤大雅的笑骂,就像是相识已久的旧友。所以他一直祈求着老天能够让自己与林漪直面相谈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他知道自己能够牢牢锁住她的眼波。

可惜他又错了。

直面于她,纵有千言万语全都哽咽在喉。

林漪被柳夏望得面红似火又无处可藏,只得轻一咳,颤声道:“听说你要去台湾?”

“啊。是。”

“那,那个交换难申么?”

“其实,还,还好。”

“是嘛……是哪个学校?”

“台湾Q大。”

“哦……”

这两个大孩子,一个羞怯,一个慌张,三两句后又归沉默。柳夏颤颤巍巍,诚惶诚恐,生怕说错了一个字,开口还休。良久,他才自嘲一笑,谓然叹道:“守着吧,也解不开这死局,徒然伤心,不如就去流放啦,背着包四处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

林漪的视线也飘向别处,涩涩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柳夏和林漪便这样一直无言地看着小朋友们在一片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嘻闹中点了完菜。雅茜心满意足地合上菜牌,一回首才注意到默然无语的俩人那各自写满心事的脸,她微微一顿,学着大聪的样子仰起大鼻孔“望”向柳夏,“柳哥哥,笨死的思密达!”

柳夏只能弱弱地赔笑。然后好似想起了什么,转身从书包中翻出一个用墨绿色珠光纸包裹的方盒,阔面约摸巴掌大小,两寸高,顶上一朵杏黄色的蝴蝶结。柳夏轻轻捋了捋被压瘪的蝴蝶结,微笑着将方盒递给朴大聪。

朴大聪接过一愣,随即醒悟:“喔!大哥腻怎么知道进天是窝生日?”

柳夏同雅茜会意地眨眨眼,“大哥小时候学过算命的啦。”

“啊呀!不跟你硕,久是怕乱花潜,结果你还能酸出来喔!”大聪一脸的又惊又怒又喜……如果当时他知道里面是柳夏省下大半个月生活费为他买的一部水货黑莓9700,表情肯定会更加精彩的。

“哎呀这是我们中国的传统,小弟诞辰,哥哥孝敬孝敬是应当的。朴兄,生日快乐!”柳夏说着,忍笑作了个揖。朴大聪见状以为真的是什么天朝民俗,也赶忙学着他的样子煞有介事地深深还了一揖,“谢谢大……啊呀!”

柳夏忙抬头看,原来大聪揖得太深,额头直接叩进了桌上的茶壶,溅得满面是水。雅茜正一脸坏笑地为他翻找着纸巾……偷眼再瞧林漪,只见她画眼眯眯,削葱玉指捂着朱唇不住颤动,嘴角却早已画出一弯新月,显是觉得好笑但因为矜持不敢发作,一幅快要憋出内伤的样子……柳夏赶紧把头偏向一边,以防他们看见自己这满脸根本收不住的傻笑。

亡羊补牢,那是愉快的一晚。晚餐后林漪带众人去了她最爱的咖啡馆,樟木的地板、樟木的案台、樟木的椅子在温柔的灯光中散着沉香,切完预定的生日蛋糕,他们玩起了桌游。从叠叠木到Uno,再到Dixit,数学大神柳夏的实力自然是一骑绝尘,玩得大聪和雅茜一个劲地互相骂蠢,他却常在很恰好的时刻很恰好地输给了林漪,然后微笑着接受来自胜者的惩罚。

时间不觉便到午夜。小店开始打烊,大伙只好不舍地乘车归去。

的士把他们载到了吉大北门,几个小时的“斗智斗勇”让众人均显疲态,想到马上要分别,柳夏一阵神伤。雅茜却突然兴起提议去唱歌,柳夏马上兴高采烈地替大聪举手赞同,林漪略一犹豫,问柳夏:“我住雅茜那儿倒没事,可你们宿舍不封门么?”柳夏嘿嘿一笑,“放心,山人自有妙计。”于是他们辗转去了第三站。

一进包房朴大聪和雅茜就疯唱了起来。雅茜的歌声依旧如文艺晚会那天一样清澈唯美,引人沉醉,朴大聪声嘶力竭地吼着一串串对于柳夏而言完全陌生却动感十足的韩曲,雅茜率然跳起popping,竟很是惊艳……林漪和柳夏却始终“安分”地各守一隅,完全一副“专注零食三十年”的架势。最后,在小朋友们连拉带拽的怂恿下柳夏还是“献身”唱了一曲《烟花易冷》,林漪也羞涩地点了支《红豆》。哈哈,于是柳夏又欢喜地发现林漪了跟自己的一个共同属性——“嗓音如此天籁以至于身为凡人的自己根本无法驾驭的随机转调歌者”。

当他们在凌晨三点钟从KTV爬出来的时候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林漪打算在雅茜家过夜,三人同路,正要与柳夏道别,已经半死不活的柳夏却以夜深危险大聪孱弱为由执意要送他们一程。

一程,又是一程。

柳夏一直愣愣地陪他们走到朋远楼前的广场仍无去意,竟似要送到房间里去。林漪羞怯一笑,道:“更安全没有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柳夏百分不舍,想不出话别的言语。

雅茜微微笑,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幽然叹道:“君不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原来她记得。

10.谁家少年恁风流

新月未生,繁星满目。一人独行,清风拂面夜无声。柳夏一遍遍回忆着刚刚度过的时光,点点瞬间,温馨地笑满了归途。

宿舍楼的大门果然已经被链条锁上,推至极限也止得两寸的空隙。柳夏微微皱眉,深吸一口气,凝神闭目,沉声吟道:“变!”……候了半晌,确认自己没有按照剧本变作一只小猫后,他无奈而欢快地笑了笑,转身另寻方便之门。

柳夏绕楼踱了三圈,稍做计较,不由得玩心大起……北苑一舍是座U字形建筑,一楼朝外的窗户已全被铁栅封死,U字形开口的一端是一扇五米来高的大铁门。他要飞檐走壁跃过五米来高的后门,到这内庭里去碰碰运气。

于是柳夏来到硕大无朋的铁门下,信心满满地抬头仰望,却……望见八米宽的门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锈迹斑斑的防盗尖钉,森森的寒意让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等下一失足成千古风流人物的场景,不由得一阵蛋疼,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可柳少侠才转身走了两步便站住,他挽起衣裤的袖口,微微自high一笑,动身。

不过这厮还真是块梁上君子的料,只见他猿臂轻舒,须臾已攀至尽处,对着齐眉的钉障思量一番,弓身蓄力,足下蹬出虎腰回拧便凌空翻至内侧,待跃起的去势将将停滞,方撤一手抓住这头的铁栅,稳稳落定,从容滑降,悄然潜入。

完美。柳少侠给自己打10分。只可惜少了点观众,遗憾。

136的窗户朝向内庭,此间草木倒是都眼熟得很,但住了快一年,他只在去年晒被褥的时候进来过一回,这时星夜潜入,放眼尽是冷色的天光,四下寂然,却营造出一番别样的妩媚,“改天和林漪在这星光月光下、石桌石椅上小酌几杯,她肯定分分钟心荡神摇,再补上两句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她说不准就爱上我这诗人剑客般的情怀了,哈哈哈!”当下柳少侠一边意淫一边傻笑,一边借着微微星光四下探查。

136的窗户非常非常非常好找,即便闭上眼睛也无妨,因为窗台上摆着一双全宇宙绝版的李一啸五毒熏天上古大臭鞋。柳夏一声长叹,岁月无情,大一入学那天,这双球鞋曾是那么地小清新过。他一手捏着鼻子,探出另外一只手小心地绕过球鞋轻轻一抠窗棱,发现窗户已经从里面锁住,布帘紧闭屋内无光,料想沈李二人早已睡去,嘿嘿一笑间已有计议,“不到万不得已朕就先不传你们接驾啦,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明日才好装逼的嘛!”岂料淫笑得太得意忘了险境,不小心吸进一口臭鞋的上古剧毒,恶心得柳少侠当时连滚带爬逃到远处墙角就是一阵干呕。

回复生命力后,柳夏又接连试了临近几个相熟的寝室,均是窗扉紧锁,估计其中有不少是三爷晾鞋的功劳。柳夏只好猫身溜过保安室找到内庭通向楼中唯一的小门,可惜也是徒劳无获。无奈之下正打算掏手机时,他惊喜地瞥见在距离保安室五米远的地方有一扇大开的窗户,而窗内的床架上挂着正是任易的那条内裤。那令人过目难忘的粉色的三角款,裤头上那朵色彩斑斓的水仙图纹正在春风的撩动下妖娆地摆动着——T大组笔试那天柳夏闹肚子,几个小时在厕所稳扎马步的时间里,他有幸瞥见过它。

柳夏无声欢笑着翻窗而入。

宿舍里很是整洁,杂物细软各居其所,举手投足十分从容,柳夏正要心满意足地推门而去时,任易竟然诡异地从身后叫了起来:“阿伯!猪妖咬我衣,冷……”柳夏吓得头皮都麻了,蹑手蹑脚地踱回窗前才发现任易不过是在呓语。只见他光着膀子,被褥全压在身下,手足无力地拽着被角,想是冻得做了恶梦。

宅心仁厚的柳大侠自然急人之难,在他的衣柜里一番摸索找到一件抓绒的柔软大衣,他温柔地帮任易盖住了周身,然后俯在他耳边轻轻念道:“孩儿,阿伯已经把猪妖打跑了,你便安心睡吧。”

闭门而出,柳夏欣喜自若,带着一副春风得意的笑容大摇大摆地走过空空的楼道,到136取出洗漱用品,转至盥洗间一通梳洗,便要回房歇息。

他闻到烟味,地上多了一个人影。

“卧槽,吓死爹了!”柳夏重重锤了锤沈沛泽的胸口,“嘛呢?大半夜的不睡觉,爬出来装神弄鬼。”

“哈,有点心烦。”沈沛泽淡淡地说道,他那如声优一般性感的嗓音,在静夜里真的很有一种奇特的韵味。

柳夏接过沈沛泽的烟,望门上一靠,好像望着怪物似地望着沈沛泽。

“阿泽你看你,长得又帅,学习又好,还弹得一手好琴,走哪儿都忒么自带光环,前女朋友个个都仙儿一样的人物,我草,多少人意淫的完美青春也不过如此吧,问你也不说,妈蛋我都不知道你最近这郁闷毛线。”

“唉,甭提我啦,死结……贱人今儿不输球了吗你?怎么看你心情这么好。”

“嘻嘻,人家今晚见到漪漪了啦!就不说细节来刺激你了。”柳夏把烟一掐,娇羞地捂着脸,进屋放下洗漱包。

沈沛泽依然倚在门边,望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唉,我算是知道你口中的那种渴望却不可得了……跟我说说,你以前烦得睡不着,都是怎么过的。”

“四哥我啊,心烦的时候就想我的那片农场……”柳夏脱衣上床,拉过被子闭目躺下,脸上露出恬淡的笑。“我就想象自己正躺在草地上。望着白云,听着海浪,心里可他妈宁静了。”

“哈,被你说得我有点怀念锡林郭勒了。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都骑马去那里,蓝得没有一点杂色的天,整个罩在你头顶,眼里全是无边无际的草原,你就让马往天边撒了疯地跑,反正骑到了天边,远处还有一个天边……喂,喂?”

“呼……呼……呼,呼……”

“哈,贱人。”沈沛泽苦笑地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支烟,拎着自己的吉他带上了门。

其实柳夏没有睡着,他根本就没有睡。

他只是静静躺在床上想着林漪一直傻笑到天明。

11.暮春

第二天中午柳夏来到图书馆时,大聪正坐在老地方哭笑不得地等着他。他怎么也没猜到柳夏会送那么贵的生日礼物(其实是一部水货)。中场休息的间隙,大聪却故弄玄虚地在柳夏面前翻弄着新手机,他忍不住抢过来,看见屏幕上是一条存在sim卡里的生日祝福,发件人写着“林漪”。柳夏静静地看了好多遍,直到觉得鼻子开始发酸。晚上回宿舍后,他左思右想,然后在淘宝上花掉了剩下半个月的生活费。

其时,许炎昆种的桔梗花已经开满了枝桠,中庭亦是绿草如茵。许炎昆忆起冬天一个旧诺,和楚岚一商量,和众人说出了把吕布放生的想法,诸位依依不舍,却也不认为吕布应该在笼中度过残生,便决定当日黄昏,送它而去。

摆满酒,人手一杯,祷祝吕布翱翔苍穹。

开窗,启笼。只见吕布清鸣一声,毫无迟疑直上青天。众人心中各有滋味,无声对饮,不料一杯酒刚尽,吕布又飞了回来,口衔一只螳螂,跳在楚岚肩上,耀武扬威、欢欣不已。众人哑然失笑。

从此吕布每日庭里庭外食马陆捕蚊蝇,大杀四方、朝夕不止。时值春末,北苑一舍蟑螂滋长,却拜吕布所赐,136独享清净太平,日不闭户、夜不阖窗,无虫敢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楚岚又来136看吕布,顺便等沈沛泽一起去上舞蹈课,正好看到柳夏坐在椅子上抱着沉甸甸的大纸箱发着呆。她狐疑地问道:“练气功呀你,捧着啥呢?”

柳夏漫不经心地答:“桌游。”

“咦你这是要开桌游吧吗?突然弄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东西干嘛?”

“我不知道林漪会喜欢哪个,就都买了。”

楚岚如烟的双眉蹙起一丝怨意,“林漪?你不是刚想通么,怎么又跟她扯上了啊!”

柳夏把箱子放到椅上,低头一笑,道:“是刚想通了呀,我爱她。”

“喂!那你以前说过的都不算数了?”

“算数呀。”

“下学期还去台湾?”

“嗯。”

“然后忘了她?”

“然后忘了她。”

楚岚真的生气了。“什么跟什么啊!你这白痴到底在说什么?”

“真的想知道?”

“废话,谁让我是你亲姐姐。”

柳夏反身坐在桌子上,凝视着楚岚的眼。“因为……没有执念了吧。自从决定放弃她,我居然渐渐就变得平静了。我还会想她,想她时还是会不自觉地笑,但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那种渴望下的煎熬感,因为我接受了‘她永远不会属于我’这个现实。直到上周终于又见到她,那一瞬间我才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是幸运的,能在最无忧无虑的年华遇见可以爱的人,有幸毫无保留地爱上一场,难道还不满足么?”

柳夏顿住,出神地笑了笑,把头偏向窗外的石台。

“你知道吗?最开始那七天满校园找她的时候,我其实挺害怕的,怕她会就那样永远消失,人海茫茫,连个名字都不知道,老死不再相见。我翻遍了能想到的每一个角落却都没有结果。于是我告诉自己最后再找一天,遇不到就罢了,如果天意如此,就用生日做个句号吧。其实那算什么句号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编出的一个结局罢了。可没想到那天我一出门就那么轻易地,看见她穿着一条素素的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寻常得好像我们早就已经约定好了一样。现在想来,她能这样出现在我生命里,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渴,什么是痛,其实已经足够了。得不到便得不到吧,到头来谁都是一捧黄沙,谁都是一无所有,执着又何苦。我只知道,此时,此地,我活着,我爱她,爱到血液里。此生,此刻,我无牵无挂,我就要去远行,我只是想在走之前最后看几眼我真心爱过的人,我要好好记住她的样子。”

楚岚默然望着柳夏,很久。从庭中吹进来的微风夹杂着许炎昆所种的桔梗花的味道。

“臭小孩,说得我居然都开始羡慕你了……为什么不留下呢?”

“因为我终究是骄傲的吧。”

楚岚先是摇头,然后苦笑,末了叹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

“哈。就祝福好啦。”

于是,得到女神祝福的柳夏跑去请金雅茜帮忙约林漪……雅茜同学却大慈大悲地叹了口气,碎碎叨叨地自责不该拉着林漪去给大聪过生日,害得柳夏痴心又起,她苦口婆心地解释着她们家林小漪真真纯得像个白痴,最惮男女之事,劝柳夏趁早绝念,莫再想不开换着各种借口去撞这南墙。

柳夏无法否认他爱她,也无法让年少的雅茜明白自己那种纯粹而奇特的爱,最后急得只好指天立誓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和林漪在一起,才终于撬动了这个关键的说客。

金雅茜一言既出只得躬身践诺,她每日心虚地向林漪灌输着柳夏已经“改过自新”的“新闻”,待得时机成熟,方一鼓作气把她给“骗”了出来。

柳夏的“阳谋”终于得逞。一次,两次,三次……每周末两个下午在樟木味里的桌游时光渐渐成为了四人固定的习惯。那时的柳夏眉飞色舞,冁然而话,而在其余的时光里,他却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终日埋案苦读,用一百二十分的勤奋去贴补那本不应拥有的美好时光。他们渐渐达成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平衡,柳夏小心翼翼地弹奏着这段在青春里镀着金色余晖的乐章,他不说爱她,只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出神地望着她的侧脸,林漪虽然不知道柳夏已经释然,也依然善良地接受了这个痴慕者若无其事的伪装,只要他不逾矩,她便不再刻意躲避。

然后终于有件事情,使他们真正开始缓慢地迈过了“朋友的朋友”的距离。

还是要“感谢”朴大聪。

大聪因为口齿不清经常被同班几个调皮的男孩取笑,他想和他们交朋友,却换来背地里更多的嘲笑,心意渐冷,他甚至开始不愿上课,终日愁眉紧蹙、长吁短叹。三人后知后觉,逼着大聪说出了心事。雅倩听完气得嘟起了嘴,林漪正思考如何劝慰,柳夏却直接拍案而起,“干,一堆小兔崽有啥好怂的!他们学长的学长都忒么管老子叫哥,改天我们陪你去上课,谁嘚瑟灭谁!”

那一刻夕阳正好,林漪的眼中似乎曾经闪过一缕隐隐的温柔。

于是他们盘算好了如何教育那群不知礼数的后生,气势汹汹地挟着大聪去上了一节古代汉语。可惜傻大聪支支吾吾地不肯指认目标,“柳煞神”、“林倾城”、“金小靓”便只好就那样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带来的书,一边“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四方的动向。虽然不时看到有小朋友偷偷地瞟向这头,他们却始终没有发现有对大聪表露出不敬的人,干熬了两个小时无功而返。三人惆怅地怨着自己不该打草惊蛇,准备另谋良策,没想到几天后大聪却喜上眉梢:“大哥,姐姐,踏们最近都妹有笑我了,害跟我嘻嘻哈哈……好像要和我交蹦友呢!”

柳大神一脸的不解,“纳尼思密达?”

大聪想了想,憨憨地说:“只是……踏们优点起怪,一直问姐姐是水,还问腻们什么时候再去呢!”

柳夏和林漪听罢一愣,随即恍然,四目相对,那会心的一笑里,他分明听见二人心中同时鸣起一声微妙的颤音。

一切又回到恬美的正轨。按照日程读完CPFA二级考试的最后一本Notes后,柳夏有了更多自主安排的时间。可惜他发现自己的时间却越来越没有办法自主,事实上只有做两件事的时候他才是能够不分心的:一件是看着林漪傻笑,另一件是想着林漪傻笑。

夏天的脚步渐渐来临。林漪受她导师之托要去给外国留学生讲一个月的汉语进阶课程,那将是她第一次大堂讲课,她已经紧张得一个星期都没睡好。柳夏知道后立马慌慌张张地奔去了药店,林漪看到他拎回来的好几斤安神促眠药哭笑不得,当饭都够吃几天了。可他还想为她做点什么,于是他在网上搜罗了许多关于第一次讲课的“经验之谈”,整理打印成小条偷偷地塞在她的笔记本里。

首秀那天,林漪怕自己出丑坚决不让三人到场,柳夏只好在图书馆的“革命根据地”焦急地守候着。他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表,想象着八百米外的那个阶梯教室上课打铃的声音,清风夹着淡淡香味,他仿佛看见他心爱的女孩磕磕碰碰地走上了讲堂,她拨开眉梢的长发,傻萌地笑了笑,颤声说道:“同学们好,我是大家这个月的任课老师,我叫林漪。”

呀,他们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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