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9年夏。
“高大人留步。”
高欢回头,看见来人,勉强笑笑,“原来是宇文将军,不知何事指教。”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宇文泰不由一愣,细细端量高欢,依旧是那般的容颜,只是神采不见。清冷的眸子中,黑瞳越发深邃,像隐藏了无尽的沉重,眼圈乌青发黑,看样子长期睡不好。
他不由得奇了,宇文泰跟随贺拔岳西征北战,终是立下赫赫战功,成为贺拔岳的左右手,参拜完这次的皇帝再度登基大典后,就随贺拔岳驻守长安。
他还是呵呵一笑,朝着高欢长揖,“高大人,宇文泰不日将随贺拔将军一起驻守长安,宇文泰能有今日多谢高大人提拔,想请高大人喝杯酒,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高欢踌躇片刻,微微叹息,还是点点头,“你我相识一场,总是不易,这送行的酒自是要喝的。”
宇文泰大喜,长袖一扬,“听说这附近有著名的杏花酒,飘香三里,请高大人赏光。”
高欢点点头,杏花酒,杏花酒,不知这远离容秀川的洛阳里的杏花酒,能否有晋阳城中的滋味,桃羞杏让,不知怎的,高欢想起这个词,若是那女子也在,怕是明媚娇艳的足以配得上这词。
只是,想起胸怀间那方丝帕,蓦然心痛。这次,是尔朱将军亲自出马,怕是日后他与她再无相见之可能,这日后的晨钟暮鼓他再也无法看她青丝变白发。
他看见尔朱兆唇边的嘲笑,看见尔朱荣眼中的决绝,这次尔朱荣命自己为晋州刺史,远离洛阳,远离晋阳。摆明自己是被流放,此一去,就算不被流民所伤,却再也难以接近权力中心。
罢了罢了,心中又是一番叹息。
“高大人,”宇文泰小心翼翼的猜度,他对高欢还是抱有知遇之恩的,以他的胸怀大略,对高欢明升为晋州刺史实则被贬黜的事情知晓一二,“高大人可是为去晋州任职一事发愁?”
高欢默不作声,心中几番起落,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背了双手,慢悠悠的往前走去。
天边几许白云悠悠,时光载不动人的离愁。
“其实,去晋州也好。依宇文泰之见,这倒是个机会。”宇文泰之前随军四处征战时,对晋州一带地理位置有所了解。
高欢不为所动,却放缓了脚步,眉间轻挑,“何解?”
“晋州北靠燕山,东近大海,相当于偏安一隅的诸侯,居于此地又可避开洛阳和晋阳之间的争斗,只要高大人有意,在晋州休养生息,看准时机以待东山再起,又何愁不能在乱世中再求得机遇。”宇文泰细细分析着。
高欢身后的手放开,宽阔的长袍笼住紧握的手,喜,是宇文泰的话令他茅塞顿开,惊,是他看中的人才才华远比他预计的要高,怕是有朝一日……不由得抬头打量宇文泰。
高欢面上表情微微松动,边走边细细斟酌说辞,既要表达了感谢,又不能表现自己早已看出这些,“万般皆是命,高欢半生漂泊,能有此可终老之处,也算佛祖庇佑,至于能不能再有机会来京城,”他轻笑,摇摇头,换了话题,“倒是宇文将军,去贺拔将军手下,必定前途无量。怕是日后高欢还需要你照应。”
宇文泰亦然轻笑,“长安扼守西北要塞,宇文泰得贺拔将军赏识,必定殚精竭虑,在西北闯出一番天地。”说到此处,他豪情万丈,“黑泰祖上不过一酋长,黑泰当年也曾颠沛流离,能有今时今日,黑泰必将努力守护。”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高欢轻皱了眉头,这话有让他不舒服的地方,可此际他又不想也不想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在梦想和生存之间,生存是第一要义。没有基本的生存,梦想只能是空谈。所以此刻,唯一萦绕他心头的,就只是如何在晋州安营扎寨,稳定自己的势力。
看着宇文泰充满朝气,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脸,他又觉得应该把刚才觉得这年轻人是自己日后对手的念头打消。不过是一个有运气的年轻人罢了。他自是不知宇文泰和英娥曾经的交情。自视甚高的心让他丧失了对人心世故最基本的判断,那就是,上过战场的人都会有野心。
“就在前方。”宇文泰手指前方,一面三角形的旗帜在招展。这是京城南北贯通的大马路,他平日里从这里走动颇多,竟是不知这里开了一家酒庄,远远的,杏花酒的香味飘来,带来遥远的关于容秀川的记忆,犹如一道温暖的阳光刹那间划过心扉,眼前不由的闪耀着容秀川铺天盖地大雪后的温暖而耀眼的光芒。
他大步往前走几步,在酒庄门前停下,雪白的旗帜上铺陈的是飘逸的黑色字体,“杏花酒”,他轻念出声,不由又一笑,佛教兴起,京城的各处酒肆乃至各种作坊,为了讨好灵太后,无不取一个雅致的佛教名字。这酒庄,就一“杏花酒”三字,简单的倒是让他惊讶不已,内心也是赞叹不已,犹如猛然一惊般,心中一动。简单的才是最好的,想多了又有何用。
宇文泰不知高欢心中此刻的千回百转,只当他是闻酒香撩起兴致,故而面上喜悦。是以他撩起酒庄的门帘,手一挥,“高大人,请。”
高欢作揖,也不客气,率先步入内。入了店,又吃一惊,入口两侧竟是以刀剑为列,整齐排布,刀光剑影的锋芒毕露,很是渗人。他虽心神镇定,但是依旧回头故作讶然的看着宇文泰。
宇文泰哈哈一笑,对高欢被吓表示满意,“让高大人受惊了,属下见高大人刚才似有心事,是以不说明酒庄里面的情形,故意给大人一个惊吓,不知大人此际心情是否有所好转。”
高欢轻笑,默不作声,却递了一个感谢和赞赏的眼神给宇文泰。
随着宇文泰往前,在一处方桌前坐了,店里人不多,三两的散落在各个角落。可是转眼之间,他心头大震,来的人不多,可是却是尔朱荣手下的将领,最右侧的那位就是尔朱荣新提拔的一个小将,而另一桌竟然是侯莫陈悦。这些人对高欢视而不见,怕是已经知晓他即将离开京城,远赴晋州之事。
拜高踩低,高欢轻扯了嘴角,不经意的选了一个靠背的方向坐着,宇文泰也不曾和小二打招呼,小二已是上了两壶酒,两个酒杯。
“这个酒庄是以尔朱世隆大人的名义开设的,用以款待尔朱荣将军的属下,来这里的人,头一壶酒的费用皆算入将军名下。”宇文泰把酒倒入酒杯,看出高欢眼中的疑问,徐徐解释着。
高欢嘴角抽搐,却转而释然,接过宇文泰手中酒杯,微笑轻语,“多谢将军。”分不清是感谢尔朱荣还是感谢宇文泰。眼帘低垂,遮掩了突然而过的狂躁心思。
两人一饮而尽。
交谈甚欢,宇文泰说着军中趣事,高欢含笑听着,间或附和几句。天已黄昏。
“你醉了。”坐在马车上,高欢扶着宇文泰,往西迁大军将领的府邸走去,因为大军很快要驻守长安,为了显示对尔朱荣的心无芥蒂和无比感恩之心,元子攸直接允许这些将领住在洛阳城内。
以往,这些将领,是不可能住在京城的。高欢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扶着身侧的宇文泰,酡红的脸色,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他叹息一声,惆怅的望着车外。手心却默然的攒紧,内心有一股激流在动荡,原本混沌的心突然之间如明镜般清澈,对于时局,自己有了另一番见解,这视野让他激动,以至于没听见宇文泰的那句:小娥,我会守护这大魏的江山。我一定会守护……..
街角有一个身穿黑色衣袍的人静默站立着,黑色的靴子,黑色的披风,黑色的宽帽,与夜色合为一体,默默的迎着高欢的眼光。
黑衣人抬头,一脸惊讶的看着高欢,“你是说,尔朱将军有意造反?”
见高欢点头,黑衣人思考片刻,又问,“大将军如今声名远扬,皇上也不是吃素的,这江山争夺必然要假以时日,大人又怎知这争斗就在一年后。”
高欢看着天边已经消失的太阳,以及旁边那一抹刚漏出来的月牙白,冷笑,“他太骄傲。”
黑衣人点点头,又挠挠头,对于这个老友多年惜字如金的习性他是不得不忍,“好,我明白了,我会继续呆在大将军身侧,倒是你,晋州远离洛阳,刺史一职若是大张旗鼓的招兵买马怕是太过惹人注目。”
“唔”,又是淡淡的一声。
黑衣人扯了扯嘴角,“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你自己保重。”
“恩。”高欢点点头,抬头,天边的夕阳一刹那就没了, 像是光明一下子就被吞噬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铺天盖地的包围了整个时空,一阵风吹来,发飞扬,身后已经是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