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宣光殿。
金玉满目,父亲把京城里最昂贵的摆设都铺陈在这冰冷的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寝宫。
而让心更冰冷的,是元子攸的眼光,他就坐在我的旁边,那目光不是恨,不是冷,是一种我看不懂的颜色,虚空,捉摸不定,乍一看千愁万绪,再一看又是清明无比。看不透,没把握,才是最令人恐怖之处。
而他,就坐在那里,自大典结束后,他牵着我的手,送我回宫,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可是自始至终,他一句话没有。这无形的压迫,令人窒息。
而我满心纠结的,则是高欢是否平安,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啊。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当当当,我数了数,已经三更天了,身侧的宫人眼眸已经看出困意,却兀自强忍着。
“皇后,三更天了,陪朕就寝。”元子攸不带感情而快速的说出此话,我一愣,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他目光穿过我,穿透头上的十二步钗,望向遥远的虚空,之后不待我回应,已经自行起身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我反而愣了。若是之前为后,尚且有一丝情意在,经此流年后,我对他自是再无半分情意,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权谋和利益的交换。他大可不必在此做戏。
他在床榻坐下,冷声吩咐着,“皇后不过来,是要朕亲自请吗?”
我起身,有些不知所措,身侧的宫人都是元子攸的亲侍,不待我反应,已是扶着我手臂,稍微用力,把我往床榻之侧送。
若是往日,我定是不吃这套,必给宫人以颜色,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晃神的功夫,已被元子攸拉至床榻,他俯身向前,把我压在身下。
“你……”,我皱眉,脸色不悦。
他面无表情,不见他如何动作,宫人却依次退下,只留下床前的一盏烛光。门关上的吱呀声传来时,我正拼命的推开他。若是他有所不轨,我必定出言以对。
身上突然一轻,再之后噗地一声,屋内一片黑暗,绵软的被子落于身上,听闻身侧不带感情的声音,“睡吧。”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心中一动,身子往里挪了挪,手心紧紧抓住被子的两侧,眼神却不敢看向左侧。左侧也是一片寂静,不知元子攸下一步有何动作。
良久,直到左侧传来轻微的鼾声,我方才放心。松开握的紧紧的手,我不敢也不想转头看一眼左侧的男人。眼角有些湿润,我默默的呼唤着高欢的名字。
直到又是很久很久,久到我不曾听到打更的声音,才终于陷入一片混沌。
“啊。”心中一痛,不知怎的就醒来,天光大亮。我醒悟过来,猛然看向左侧,那里已然没有元子攸的身影。
“皇后见红。”有宫里的老婢女走到床前,取下了被子中的一块被染红的白布,一脸喜悦的看向我,激动到颤颤巍巍的语气道,“奴婢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祝娘娘和皇上龙凤呈祥,早生贵子。”
我有些懵,看了看身上的衣着,朝袍已经换下,换上一身洁白的褥衣,头上的发钗已悉数被取下,头发散落两侧。我自是不可能见红的。
老宫人捧着布条迈着喜悦的步伐出了屋门,屋内一片安静,我细细想着昨晚之事,依稀又只是自己睡着了,仿似是有人在耳边呢喃,可是我又不确定是否梦中听见高欢的低语。
幸好,身上再没察觉什么异常。
梳洗毕,我尚猜不透元子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宫人通传,“皇贵妃求见。”是绿冉。想了想,还是命人迎了她。
她有些憔悴,小产后身子发虚,“参见皇后。”她屈膝施礼,眼神里少了曾经的光华。我忆及往昔,心中虽有不忍,却也想着我两再不能恢复到旧日的情谊,面上冷淡几分,却还是吩咐宫人扶她坐下了。
“绿冉。”话一出,自己也是一惊,转而改口,坐直了身子,“皇贵妃刚小产,何不好好休息,若是被人知道了,免不了说我慢待于你。”
她看我眼神灼灼,欲言又止,却还是苦笑一声,“娘娘经历这许多之事,难为初心依旧不改,说话依旧这般随心。”她低垂了眉。
我不语,心中隐约明了她话中之意, 我不解她此话何意,即是如此,我索性开门见山,“皇贵妃与本宫交情深厚,不仅熟知本宫心性,更是知晓本宫心意,皇贵妃来此何事?还请直说,咱们之间应无需再客套。”
她颔首,面带忧伤,“娘娘所言甚是,咱们的交情自是他人不能比的,绿冉有些心里话想和娘娘说,不知。”她环视左右。
我本不欲在和她有交集,可她神情时而哀切,时而坚定,时而空芒,我倒是想听听她如何说,我屏退左右。
我不语,目光凝视手上的戒指,仔细聆听着堂下的动静。
扑通一声,绿冉跪于地上,“娘娘。”她低垂了眉,我愣了一下,方才听她道,“绿冉因为前日对娘强冒犯之语,这些时日茶饭不思,还望娘娘恕罪。”
我扑哧一笑,又讶异的看着她,“你这又是哪出戏,我倒是看不明了。”
她突然哭泣,“娘娘,绿冉只是想起往日,咱们一起在宣光殿玩闹的日子,还有在冷宫的日子。绿冉,舍不得娘娘对绿冉的情谊。娘娘对绿冉,不仅是主仆之谊,更有姐妹情深,绿冉知晓娘娘的心思,却还是对娘娘有了嫉妒之心,是绿冉的不对,请娘娘原谅绿冉。”
她哭得哀切,竟是俯于地上,不停的抽搐。
我心中不忍,面上依旧不为所动,我已经遭受很多痛楚,不想在收获一段情感后,又被人抛弃,尤其是对曾经亲密过的人。
她抬头,我见她泪水不住的流,脸上的妆容已花,泪水朦胧中,她忧伤的望我,“娘娘,能否看在高大人的面子上,原谅绿冉一次。”话罢,她磕头不止。
我大惊,“快停下。”
我慌忙起身,冲到堂下,一把抱住绿冉,她额头已是磕的青红,我又惊又怒又心疼,“你这是何苦,难道自以为上演个苦肉计,本宫就能笑魇如花吗?”我欲言又止,却还是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和皇上,本无感情。”
我知她懂,她应比后宫中其它人更知晓我的心思。
我,和元子攸,绝无可能。
我对他,心如死灰,往昔情谊已荡然无存;他对我,恨之入骨,怕是私下里更有了心思要置我于死地。
“娘娘,我不是为了皇上,我是为了自己,请求你的饶恕。”绿冉伏在我肩上,眼泪不停的流,打湿了我肩。“请你相信我,绿冉是真的只是想念从前和娘娘的情谊,这份感情和皇上无关,和如今我的身份无关,如果娘娘愿意,我立马就去求皇上废黜我的身份,我还是回宣光殿陪伴娘娘。”
我有些感动,对她的话信了几分。
可我还是犹疑。
我扶正她,“绿冉,你的心思本宫很感激,只是你的请求本宫不能答应。”
我起身,缓缓回到座位上坐下。
她不解,“娘娘是不信绿冉吗?绿冉这就去求皇上。”
她起身,欲待往外走。
我忙唤住,“绿冉。”她回身,不解的看着我,“娘娘还有何吩咐?”
我凝视她的面庞,圆润中带了丝苍白,那眼神却又是如此坚定,是我记忆中那个绿冉。那日她对我的冲撞之语,我从未放在心上,不在乎何来在意。
“绿冉,你的心思本宫记住了。只是你真当本宫还是你的主子,你就听本宫一句,莫再闹了,好好做你的皇贵妃,照顾好皇上就好。”
“可是,奴婢不愿娘娘不开心,奴婢希望娘娘可以幸福。”绿冉看着我,目光纯净。
我心中一动,对她还是多了几分防备,想着她知晓我和高欢的往事,莫不是她想借力打力,想助我逃宫。
我心中轻笑,可惜,她们都猜错了,这个皇宫,我并不想逃。
“娘娘,”绿冉见我不语,率先开口,“高大人已经去了晋州。”
我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安静的看着她,“绿冉,我记得你的旧主是我父亲,怎么你对父亲的下属动向如此关心?”
她浅笑,又是跪下,“娘娘,既然娘娘如此问,我就和您说了, 当日我不仅是尔朱将军派来您身边的侍女,更是高欢大人的手下。”
如此。
她见过神色淡定,又道,“奴婢今日才说此事,并不是要以此求娘娘什么赦免,奴婢猜娘娘早已察觉此事。”
我不语,她真是个聪明的人。
她见我不语,在地上又磕头,“娘娘,绿冉自从在江边和娘娘分别,遇到皇上,如今怀有龙种又失去,经历这番波折,奴婢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是怪世道不好,还是怪绿冉自己命不好,时局动荡,有时感自己如飘萍,命运由天不由我,是以时而恐慌,时而害怕,害怕得到的会失去,担心这一切是一场梦。如今,”她轻抚肚子,“知道经历了失去孩儿的痛,我才明白,这一切不是梦,是我正在经历的。我不该怨天尤人,如今兵荒马乱,我能在后宫安稳的生活,已经值得感激天意。而这一切,绿冉,真的感谢娘娘。”